裕親王本來是要走的。
他從家宴上提前離開, 本就是有要事。但現下, 他覺得這要緊的事情,比不上他留在這裡盯著小太子要緊。
他看著那個唇紅齒白的小少年細心地挑出來太子拇指的碎片,清洗過後又小心翼翼地塗抹上藥膏,最後纏繞包紮起來。
“……沒必要包紮。”裕親王木木地說道, “這點小傷, 包紮起來會影響恢複。”
賈珠盯著血肉模糊的傷口,想了想, 還是聽從了裕親王的話,但輕聲囑咐著, “殿下, 這隻手可要小心些,莫要碰到水與臟汙。”
太子委屈吧啦地點著小腦袋,然後與賈珠挨挨蹭蹭,看起來眼角還有點水光,好似當真有點哭唧唧。
裕親王隻感覺一股惡寒。
“保成, 方才這傷口本沒這麼嚴重,怎能碎片沒挑出來, 就胡亂去動傷口呢?”裕親王決定不叫允礽這麼好過,“就這都是你自找的。”
允礽並沒有因為聽到裕親王這麼說就跳起來,反倒是癟著嘴, 懨懨地說道:“因為聽到阿珠要完婚了。”他認下了裕親王的指指點點,還很可憐, 很委屈地垂下頭,“所以才沒在意傷口。”
裕親王:?
誰說賈珠要完婚了?
不對, 就算賈珠要結婚了, 可這跟太子又有什麼關係?
關係再好的伴讀, 也不能夠管到人家的婚姻大事吧!
賈珠眨了眨眼,奇怪地說道:“我都還未有定親的人家,怎麼就完婚了?”
裕親王忍不住說道:“本王方才分明不是這麼說的,隻說了賈府上似是在相看讓人家。”怎麼這麼快就快進到完婚了?
允礽理所當然地哼唧著,“阿珠要相看人家,不就是為了結締良緣?這般說來,不就是奔著完婚去的?”然後又很可憐,很倒黴地說道:“這樣一來,阿珠豈非很快就要拋棄保成了?是不是滿心滿眼都沒有保成,隻有自己的娘子了?”
裕親王隻想胖揍太子一頓。
這完全是他自己想出來的鬼把戲。
歪理!
賈珠失笑,搖頭說道:“這是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殿下怎會想到那裡去。不過家中確是有這個意思,但主要不是為了我,是為了我家妹子。”
他點到即止,沒再說下去。
畢竟這屋內坐著的其他人,甭管是太子還是裕親王,都是皇家的人。有些心思縱是彼此都知道,卻還是不好直接說出來。
允礽皺了皺眉,“阿珠不想讓元春入宮?”
賈珠軟聲說道,“正是。殿下也知道元春的性格,我隻希望她能活得簡單自在些,這便足夠了。”
裕親王聞言挑眉,前頭的話倒還能算是隱晦,這回答太子的話,卻是直白得有些過分。
賈珠也是清楚,可是允礽既問了,除了著實無法吐露之言,他從來是不會瞞著允礽的。
太子漫不經心地看著自己的手掌,傷口看著鮮明,但看他翻來覆去的模樣,又好似真的不放在心上,“阿珠在意這個做什麼?不想便是不想,旁的事你不許我相助,難道連這點小事,我都做不得嗎?”
賈珠微愣,抿著嘴笑了笑,“這不是覺得,此事太過尷尬了些?”
畢竟這大選,牽扯到的是為皇室挑選女眷,若是讓太子來幫忙,賈珠有些開不了這個口。
太子嘟噥著說道:“有什麼大不了的,阿珠真是笨蛋,這份關係都擺在麵前,你都不想著利用利用。”
太子殿下可一點都不介意阿珠利用他呀!
賈珠隻得討饒,小小聲地與殿下說著話。
裕親王饒有趣味地打量著他們兩個。
數年前第一回見到賈珠時,他雖也看過太子和賈
珠的相處,可那到底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記憶都略顯模糊。
尤其他們那會還都是小小的孩童。
可眼下,再重新看著長大了些的太子殿下,裕親王卻又覺得,他待阿珠,是難得的真誠。
福全了解自己的侄子,雖不那麼多,但也不遠矣。
他這些年,在康煦帝的嬌縱下,著實做出了不少荒唐事,但這些,都往往是在年幼時,方才得以揚名。
到了六七歲後,儘管小太子依舊嬌縱,卻是少有這樣的傳聞。
而至於現在,康煦帝偶爾會帶著太子上朝,允礽落落大方,進退得當的模樣,著實叫朝臣們心中讚歎不已,似是都忽略了從前的擔憂。
福全恍惚記得,賈珠似是在太子六七歲時,才到他的身邊。
這個時間……
一想到這,裕親王就忍不住挑眉。
他可還記得,六歲的保成,是拿了鞭子便能抽人的壞脾氣,哪裡是眼下這個坐在少年身旁,氣呼呼地攥著人家袖子,生氣對方不找自己幫忙,嬌蠻又可愛的模樣?
裕親王越看越有趣,越看越想嗑瓜子。
允礽被裕親王的視線盯得受不了了,忍不住說道:“阿牟其,您快些走罷,不是說有急事才要出宮?你都陪著孤在這裡坐了小半個時辰,難道不在意家中事嗎?”
裕親王慢條斯理地說道:“家裡頭的事情的確是要緊,可再要緊的是,也比不過殿下的安全要緊。
“保成啊,你可是背著皇帝偷偷跑出來的,等萬歲爺回頭發現你不在,又得知原來你是借著本王的馬車出宮的,你猜萬歲爺會怎麼做?”
說到最後,裕親王的表情非常和善,聽著是友好,可賈珠敏銳地發覺,太子殿下蔫吧了一丟丟。
想來還是有點心虛。
允礽嘀咕著說道:“這個時辰,阿瑪早就知道了。等回宮,保成去找阿瑪負荊請罪還不成?”
裕親王忍不住想翻白眼,到底是這裡還有個賈珠,身為王爺之尊,他要惦記著自己的形象,狠狠咳嗽了幾聲,方才說道:“就萬歲爺這般寵愛你,頂多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倒黴的可是本王!”
允礽冥思苦想了一會,想雷霆震怒。
但發現阿牟其說得有理。
小太子又默默撓了撓下巴,摸了摸鼻子。
……這也是他在那麼多的馬車裡,挑中了裕親王馬車的緣故。
因為其他人扛不住康煦帝的責罰。
這或許也是阿珠潛移默化的影響。
要在從前,允礽是不會想這般多,隻會挑選最合自己的心意,不會管其他人的死活。他理所當然,能夠如此。
可理所當然本身,便是一種殘酷。
思及此處,允礽剛要說什麼,卻聽到身邊的賈珠不緊不慢地說道:“王爺,殿下擅自出宮,的確是他的過錯。不過,太子也是擔憂寧愨妃的身體,這才執意要與王爺出宮,如此,隻是殿下的一片孝心,與王爺的好意相助,兩者都是出於好意,本不該得到責罰才是。”
方才在來這的路上,玉柱兒就已經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楚。
裕親王的母親乃是寧愨妃,自從福全封了王爺後,康煦帝就特許福全能夠將自己的母親接回王府中贍養。
方才裕親王急著出宮,便是為著有人傳信,說是寧愨妃的身體抱恙,言辭裡滿是急切,這才叫裕親王匆匆出宮。
誰曾想到,到了半路,正好又撞上裕親王府的第二波報信,這一回說的是經過太醫的重新診治,寧愨妃隻是前些日子腸胃不適,遇到夏日有些苦夏,這才會時常吃了作嘔,並非什麼大事,這才安撫了裕親王。
而也正是在這時,心情激蕩之下的王爺發現了藏在馬車上的允
礽等。
縱然賈珠知道這前因後果,可在這短時間編出來這段話,還是叫福全忍不住側目。
……他原本以為,賈珠這般模樣,看著是個純良的脾性才是。
當然。
小太子在心裡點頭。
……阿珠就是不會騙人!
從允礽這個角度看去,能看到賈珠的耳根發紅,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指糾纏在一處,正不自覺地捏著指尖。
窸窸窣窣的聲響並不明顯,可太子卻敏銳地覺察了出來。
允礽是知道的。
賈珠隻要是為難、羞怯、亦或是不安的時候,往往會下意識地捏捏指尖。又因著他的膚色白嫩,一旦麵有紅霞,便十分明顯。
好在往往隻有耳朵暴露了他,若是不熟悉的,還能叫賈珠隱藏一二。
允礽得了賈珠那番話,理直氣壯地挺起小胸膛,“阿牟其便不要擔心了,倘若阿瑪責罰你,我肯定叫阿瑪撤回來。”
“君無戲言。”裕親王慢條斯理地說道,“談何容易?”
太子殿下昂起小下巴,露出個理所當然的微笑,“那是旁人。他們非孤,何以有這般殊榮,能與孤做比?”
這般傲慢的姿態,落在允礽的身上,卻又當真透著理之當然。
裕親王愣了愣,哈哈大笑起來。
他許是因為太子殿下這話,不知為何非常高興,拍著允礽的肩膀隻是笑,而後,便爽快地留下了幾個侍衛跟從,便打算離開了。
允礽嫌棄地說道:“阿牟其,不必留下這麼多人。”
裕親王卻是不肯,“你出宮的事情,你阿瑪事先不知道,跟著你出來的這個壓根是無用的廢物。不留下這幾個侍衛,你就彆想叫本王走了。”
被罵做是廢物的玉柱兒不敢說話。
他或許也有在害怕現在自己回宮,焉能有命在?
允礽猶豫了一會,癟著嘴答應了。
裕親王沒好氣地揉著他的小腦袋,“你這是作甚?本王擔心你都不成?”
允礽慢吞吞地說道:“成,當然是成,阿牟其快走罷!”
他一邊應著,一邊又連忙趕人。
裕親王拍了允礽一下,又看向賈珠,語氣溫和地說道:“賈珠,好生看著保成,莫要在外頭待太久,晚些回去,皇上怕是要不高興。叫太子這臭小子去擋著便是,你莫要出麵。”
裕親王喜歡賈珠這種乖巧的小孩,就難得多說了幾句,免得他被欺負了。
在允礽的對比下,賈珠這般脾性真是越看越順眼。
裕親王一邊嘀咕著,一邊將大半的人手都留了下來侍衛著太子的安全,方才匆匆離開。
賈珠望著裕親王離開的背影,輕聲說道:“王爺看著好像是灑脫,可實際上應當還是非常擔憂寧愨妃的身體。”
允礽站起身,從靠窗的方向,能夠看到裕親王正好翻身上馬。
王爺回頭看著,發現了太子,便朝著站在窗邊的太子招了招手,示意他不要靠近街邊危險,等到允礽依言退後,他這才騎著馬,帶著人回去了。
太子淡淡說道:“他是因為我出宮了,放心不下,這才一直盯著。”
莫看裕親王說話時輕描淡寫,可是能急得趕出宮來,心中對寧愨妃定是非常惦記的。
賈珠輕笑:“所以殿下才一直要趕王爺走。”
“也或許是因著我心裡愧疚呢?”允礽回身,歪著頭,“畢竟他是被我連累。”
賈珠慢條斯理地說道:“話說到這,殿下,今兒我入宮時,殿下那未儘之語,難道便是為了這個?”
在離開前,賈珠就覺得太子那曖昧的微笑看起來有些奇怪,隻那個時候,殿下什麼都不肯說,賈珠便也隻能作罷。
卻沒想到,殿下居然是偷偷出宮!
這就叫人有些頭疼了。
允礽不緊不慢地說道:“阿珠,我這是在給皇宮尋找漏洞,既我能夠這般出來,那保不準,還有旁人也能夠這樣騙過侍衛出宮。”
賈珠:“……”
殿下這可是歪理!
允礽本來就做好了兩手準備。
找上裕親王,是以福全謹慎的習慣,他身邊肯定帶足了侍衛,在發現太子的存在時,也會立刻稟報給康煦帝;而宮內的人自然會在應該的時辰,將這件事告訴康煦帝。
賈珠想要說什麼,又停下,看了眼這屋內還守著的其他人。
宮中大太監非常機靈,一句話也不說,隻是衝著他們兩位欠了欠身,就帶著其他人迅速退了出去,守在外間。
安靜下來後,賈珠方才開口。
“保成是與萬歲爺起了爭執?”他試探著說道,“若是從前,殿下應當不會這麼做。”這種甩開太監宮女獨自出宮來的行為非常危險,畢竟太子為一國的儲君,如果出了什麼意外,也會叫朝政動蕩。
允礽慢吞吞地說道:“也算不得矛盾。”
他搖頭。
“阿瑪想要將太子太傅,與毓慶宮的太監宮女換掉一些,我不樂意。”
賈珠微訝,這是他還未聽說過的事情。
“這是為何?”他的聲音放軟了一些——儘管無需如此,那已就足夠溫柔,“近日來,毓慶宮內外,並未出過什麼差錯。”
縱然皇帝不喜歡,那也得有個由頭。
允礽哼了哼,不緊不慢地說道:“阿珠,你這話問錯了。”他的語氣淡淡,“你應該問,阿瑪給他們找了什麼理由。”
賈珠愣住,太子這話,也便是說明,沒有理由。
這的確是太子與康煦帝生悶氣的原因。
皇帝似乎總是對太子身旁伺候的宮人看不上眼,這東宮伺候的宮人來而又去,去而又來,有時候,允礽自己都不記得換掉了多少個。身旁伺候的麵孔剛熟悉沒多久,便又換了人。
他習慣了,便也總是如此。
“但現在我不想習慣,”允礽平靜地說道,“甭說是換掉一個,便是一個,我也不稀得換。”
如果阿瑪喜歡沒理由換掉毓慶宮的人,那他就給阿瑪送個真實點的理由罷。
……協同太子出宮之罪。
如何?
…
慈寧宮內,正坐著幾位全天下最尊貴的主兒,太皇太後,皇太後與康煦帝齊聚這裡,兩位太後的臉上雖有焦急之色,但都比不上康煦帝眉眼間的冰冷。
半晌,宮外總算傳來了少許消息。
“回皇上,太皇太後,太後娘娘,裕親王派人入宮送來口信,說是殿下擔憂記掛寧愨妃的身體,一片孝心,請求王爺帶他出宮,晚些時候便會趕回來。”
話罷,康煦帝就狠狠地砸了手裡的茶杯。
太皇太後並沒有被皇帝這突然的發作嚇到,不緊不慢地說道:“皇帝,保成這般做,不正是他的仁孝嗎?”
“太皇太後說得極是。”康煦帝有些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太皇太後盯著康煦帝看了好一會,揮退了身邊的人,殿內隻有皇太後與皇帝他們這三人。
太皇太後:“玄燁,可是你對保成說了什麼?”
康煦帝頗為不滿地說道:“祖母怎麼隻覺得是朕的問題?”
皇太後看了眼太皇太後,便笑,“保成甚是喜歡你這位皇父,能叫他氣得出宮的事,哀家倒是覺得太皇太後說得有理。”
這普天之下,也就唯獨這兩位能夠這麼說康煦帝。
康煦帝摸了摸鼻子,“朕,隻是在幾日前,提到過想
要撤換毓慶宮的宮人,並且更換一部分太子師傅罷。”
太皇太後聞言微頓,緩緩說道:“太子師傅的事,算是前朝的事務,哀家便不說什麼了。隻是這毓慶宮的人為何要換?玄燁,可是他們做了什麼,叫你不喜?”
康煦帝不說話。
皇太後搖了搖頭,歎息著說道:“皇帝,保成已經十二歲,不是從前被皇帝看護在膝下的兩三歲。倘若他身邊的人並無問題,那這般隨意撤換他身旁的人,從親近角度而言,許還可以說是皇上為了太子好,可在太子看來,又何嘗不是皇帝在掌控他身旁的人呢?”
“朕,是天子。”
“但保成,是你的兒子。”一向溫和的皇太後說起話來,卻比太皇太後還要強硬,“皇上,就連身份低微些的八皇子身旁的宮人,你都曉得不可隨意撤換,免得叫年幼的八皇子惶恐而命他們一同被送往惠妃的宮裡,眼下對這毓慶宮的事情,怎就看不明白?”
倘若皇太後還是溫和與康煦帝說話,皇帝未必聽得進去,可當皇太後如此嚴肅時,一貫不發脾氣的老實人嚴厲起來,再加上又是皇帝一貫敬重的皇太後,他到底是聽進去了些。
在皇太後說話時,太皇太後一直若有所思地看著康煦帝。
她的聲音慢悠悠,蒼老的聲音透著歲月的變遷,“玄燁,保成是你一手撫養,親自看長大。哀家知你心中疼寵保成,保成也對你這個阿瑪十分敬重。在外得體大方的太子,在你這位阿瑪身前從來都能無所顧忌地放下一切與你癡纏。
“可你既立他為太子,許多事上,便需要選擇放手。倘若叫朝臣知道,太子是一個連身邊人都需要皇帝日夜看著的東宮,那這樣的太子,還算合適嗎?”
太皇太後的話說得重了些,叫康煦帝勃然大怒,“他們敢!”
“他們為何不敢,這是皇帝親自送給他們的印象,不正是嗎?”太皇太後微微一笑,將茶盞放到手邊,“玄燁對保成的慈愛之心,不該害了保成才是。”
兩位太後都同時這般說,哪怕康煦帝起初並不這般認為,但還是勉強意識到他這份慈愛之心,有時反倒會給保成遞刀。
康煦帝歎了口氣,他今兒的確是有些傷心。
太子特特在宮宴這當口上離開皇宮,何嘗不是在與他置氣?皇帝明明在第一時間便意識到這點,卻獨獨在被太後點出來後,才流露出幾分為難和猶豫來。
皇太後深知過猶不及的道理,卻還是忍不住點了點,“皇帝喜愛保成,保成也從來都是惦記著皇帝的,然這行事該有度,當年你十來歲時,輔政大臣仍認為你身旁的侍從無所用,隨意便殺了時,皇帝是何想法?”
康煦帝隻覺得極憤怒,那些輔政大臣不過是為了警告年幼的皇帝,而如今他待保成,難道能與當初那些輔政大臣作比?
他們恨不得康煦帝死,而康煦帝卻恨不得將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送給太子!
“玄燁!”太皇太後沉聲開口,強行壓住了皇帝心裡的憤怒,“倘若皇帝覺得不適,那合該想想,為何這本是截然不同,卻偏殊途同歸。”
太皇太後說話少了些,可每次開口,都能巧妙地堵住康煦帝的怒意。
康煦帝沉默了半晌。
就在慈寧宮陷入寂靜時,皇太後正在心裡輕輕歎息。
她並不後悔剛才出聲頂撞康煦帝,皇帝何嘗不愛太子?她也清楚自己方才所說的話嚴厲了些,可皇帝的溺愛走錯了道時,對太子從來都不是好事。
康煦帝喜愛太子,一心一意覺得太子身旁的人與其不相配。不論是師傅還是身旁伺候的宮人,一不如他的心意便要換掉。
皇帝或許認為,這樣是為了將最好的東西送給保成,卻從未想過,這些動蕩對太子而言是必要的嗎?
太子師傅都是皇帝從前選出來最合適的,在長期為太子教導的前提下,這些人已經自然而然成為太子的勢力之一。毓慶宮的人自也是如此,能為太子出生入死。
可重新置換過的太子師傅與宮人,能如從前那般叫保成指揮得當,順手得用嗎?
這好與不好,可萬不是皇帝一人之意,便是合理。
皇帝的寵愛是有失偏頗的,可偏生他為皇上,這天下能說出他的錯誤者,唯獨眼前這兩位太後。
如若皇太後也不出聲,那將來太子會如何偏激,她不敢細想。
不能一步錯,步步錯。
這樣的父子關係,便太過逼仄痛苦了。
就在慈寧宮內的冷寂叫人一時間都無法破開這氣氛時,宮外有太監急著入內稟報,並且送進來一封書信與一個鼓鼓囊囊的荷包。
康煦帝的臉上猶帶著怒氣,掃了眼親自送進來的顧問行,冷冰冰地說道:“這是何物?”
顧問行輕聲說道:“萬歲,這是方才裕親王近衛送來的物什,說是太子殿下給萬歲的親筆書信,這荷包,也是給萬歲的。”
哪怕康煦帝在氣惱中,仍是不由自主地挑了挑眉,沉默了半晌,還是接了過來。他捏了捏荷包,猜不出來裡麵到底是放了什麼,且先放下荷包,打開了保成的親筆書信。
有了之前兩位太後的話,康煦帝難得認真地讀起了保成送來的信,好一會,他似乎隻能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站在他身前的顧問行都差點要聞不到康煦帝身上的吐息,好似皇帝就連呼吸也一起屏住了似的。
不知道太子究竟在書信中寫了什麼內容,竟是叫康煦帝讀得這麼入神,似乎都忘記了眼下正坐在慈寧宮內。他的臉色有時帶著惱怒,有時又透著柔和,末了,竟是有些動情,露出了幾分難以壓抑的鼻酸。
良久,康煦帝方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將信紙合上時,旋即一顆眼淚滾落了下來。
麵對康煦帝的淚眼,兩位太後並沒有無視,也不覺得奇怪。
皇帝雖然對外是個高高在上的帝王,可對內,不管是在哪位太後的麵前,的確也曾數次真情流露,動情哭泣過。
太皇太後無奈地說道:“方才還這般生氣,眼下又如此,哀家真是好奇,保成給皇帝的信,到底是寫了什麼。”
康煦帝將書信仔細地收了起來,哪怕眼睛微紅,說起話來卻是帶著一絲笑意,“皇祖母,這可是保成給我的親筆書信,自然是不能給您看的。”這話裡話外,分明還有一絲絲炫耀。
這反倒是真叫這兩位太後好奇起來,保成究竟是在其中寫了什麼。
怎會叫之前還憤怒非常的康煦帝一下子就冷靜下來,冷靜且不說,甚至還帶著少許美滋滋之意。
將書信貼身收起來,康煦帝心情大好,這才有心思去看這荷包。荷包鼓鼓囊囊,不知裡麵究竟藏了什麼東西,皇帝伸手捏了捏,似乎是硬物。他抽開係著的綢帶,荷包裡麵就滾出來七八丸糖丸,在糖紙外,似乎還用小字寫著什麼。
康煦帝捏起一枚糖丸來看,隻見上麵寫著“快樂丸”,而後又用更加細小的小字寫著:在被保成氣到後服用,一枚即可叫人通心舒暢,忘掉保成惹出來的小麻煩。
專人專用:隻許阿瑪一人使用。
皇帝看著這小兒玩鬨之物,一時真是好氣又好笑。
“就隻會玩弄這些小把戲,怎不親自回來好叫朕舒心?”康煦帝笑罵了一句,到底是笑了出來。
皇帝方才心裡隱隱的刺痛與傷心,被這兩個把戲拿捏住了,非但沒有繼續生氣,眼下想再找回之前的憤怒之意,卻也是無從下手。
隻能有些乾巴巴地與兩位太後對視。
兩位太後有多少年沒看過康煦帝這
般有些拘束的模樣,兩位對視了一眼,紛紛忍不住笑了起來。
皇太後打趣著說道:“皇帝方才不還在生氣保成偷溜出宮的事,怎眼下又不氣了呢?哀家原本還想著,等保成回來後,可得將他好好捉住,好好訓斥一頓才是,眼下來看,縱然哀家如此,最心疼最不想的,怕是皇帝才是罷?”
康煦帝有點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太皇太後笑了笑,“方才咱們兩個又說又辯,皇帝都未必能聽得進去一二分,這都不如保成有用。人都被阿瑪給氣出宮外了,卻還眼巴巴地惦記著在宮內會生氣的老父親,還忙不迭地叫人送書信與禮物回來,”她看向皇太後,“哀家與你,可還是沒有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