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不放心, 一並隨著到了聞山長的院子。
項伯明與程子安不同班,聞山長喚來小廝長平,道:“你去將他的先生叫來。”
長平應下去了, 聞山長端坐在案桌後, 沉著臉一言不發。周先生欲言又止打量著程子安, 終是暗自歎了口氣,坐下將頭轉到了一旁。
明州府學起初為前朝大儒的明山書院, 朝政更迭之後,大儒隱去, 將學堂等一應財物捐給了朝廷。
明山書院變成了府學, 雖隸屬明州府, 學堂的設置方式與以前一樣, 故此有蒙童班。
聞山長性情端直,克勤克儉。高中進士後在國子監任博士祭酒, 後進入禮部任侍郎。
朝堂傾軋,聞山長無心權勢, 致仕回了家鄉明州府。前前任知府是其學生, 再三出麵邀請他出山, 出任府學的山長。
不大的屋子裡, 堆滿了書畫, 顯得更加逼仄。加之無人說話, 安靜中透出無形的壓迫。
項伯明本尚在抽噎,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儘力往書櫃邊躲,避免正對著聞山長。
程子安一動不動垂眸肅立,等著聞山長處置。
聞山長手上翻著書,將兩人的動作, 不動聲色瞧在了眼裡。
沒一會,朱先生隨著長平到來,目光在項伯明與程子安兩人身上掠過,微微愣了下。
項伯明衣衫臟汙,頭發淩亂,嘴角破了皮,滲出絲絲血漬,看上去可憐巴巴。
程子安亦與他差不多,衣衫前襟扯開垂到一旁,頭上的包包頭歪到一邊,襆頭不翼而飛。
朱先生收回視線,上前團團見禮,周先生起身回禮。
聞山長指了指椅子,道:“坐吧。在學堂門口發生之事,朱先生可知曉?”
學生們議論紛紛,朱先生對項伯明與程子安的衝突,前後聽了個清楚明白。
思忖之後,朱先生謹慎地道:“我略微聽了幾句,隻不甚清楚。”
聞山長不置可否,看向項伯明與程子安,道:“你們將先前為何打架之事,如實一一道來!”
項伯明偷瞄了眼朱先生,站得直了些,搶著說道:“聞山長,學生無辜,是程子安突然發難,先拿書箱砸我,再不依不饒繼續將我撞倒,騎在我身上拳打腳踢。學生並未還手,還請聞山長明鑒。”
周先生在旁邊看到了程子安動手的過程,不由得嘴角微撇。
虧得項伯明比程子安年長幾歲,還比他高,卻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真是沒出息!
朱先生想要說話,見周先生未做聲,便按耐住,端坐不動。
聞山長再看向程子安,程子安上前一步,清楚地道:“項伯明汙蔑學生阿爹,說阿爹不幸受傷,是故意為之。更汙蔑阿爹是沽名釣譽,舉人的功名來得不清不楚,懷疑科舉舞弊。我與他無冤無仇,他何苦要落井下石,想要置阿爹於死地。學生實在氣不過,此時不替阿爹出頭,便是枉為人子,不忠不孝,便與他打了起來。”
周先生頗為意外,下意識看向了聞山長,見到他眼中的詫異一閃而過。
程子安讀書成績一塌糊塗,講起話來卻頗有章法。言語間,並未回避打架的事情,不似項伯明那般一味替自己開脫。
打架在府學是大忌,程子安這一架,卻師出有名。哪怕程箴真是徒有其表,程子安乃是替父出頭,就算鬨到了聖上跟前都不怕。
世人講究孝道,忠義。讀書人要是落了個不孝的名聲,等於前程儘毀。
項伯明腦子聰明,此時冷靜了些,便琢磨出了程子安話裡的況味,氣得暗中咬牙,不由得飛快看了眼朱先生,急道:“聞山長,程子安是在狡辯,許多人都瞧見了,他明明動手打了我,心虛說我汙蔑他阿爹,為了替自己開脫,想要逃脫責罰罷了。”
朱先生斟酌了下,當機立斷道:“聞山長,周先生,項伯明年輕氣盛,說出些不當之言,實屬無心,根本沒想到那般多。年輕嘛,誰沒個衝動犯錯之時。唉,聽到程無疾出事,我心中也不好過,替他感到惋惜。不宜再鬨大,給程無疾雪上加霜。程子安已動手打了回去,就當是小兒玩鬨,互相賠個不是,此事就此揭過。”
項伯明人雖浮躁了些,讀書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朱先生打算在下次秋闈時讓他下場。
就是考不中,那時他不過年方十七,等積累經驗之後再考,以後肯定會有出息。
他這個恩師,自會少不了好處。
朱先生舍不得項伯明名聲受損,欲囫圇遮掩過去。
程子安將朱先生的用意看得清清楚楚,他未加理會,不緊不慢問項伯明:“項伯明,你說我阿爹的那些話,許多人也都聽見了,休想堵住悠悠眾口。你可敢發誓,你未曾說過?”
項伯明得了朱先生提點,當即道:“其他許多人都在議論,我聽了一時嘴快,隨便附和了幾句。你先前也說過,我們無冤無仇,何苦要冤枉程舉人。你動手打我之事,我當你年幼莽撞不知輕重,也就不計較了。”
一直平靜的程子安,此時激動了幾分,拔高聲音道:“算了,如何能算了!好你個項伯明,我讀書不多,卻懂得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的道理。阿爹本來就斷了仕途,還要被你毀了名聲,真是其心可誅!現在你輕飄飄一句話,就欲將此事揭過。阿爹不在,我被你欺小,可我還有舅舅們,有姨夫在,他們會替我出這個頭!”
朱先生神色一滯,崔文崔武都在府衙當差,小吏難纏,門道多得很。還有孫士明在京城春闈,要是中了進士......
沒想到,程子安小小年紀,讀書上蠢笨,卻十分難纏。
就此揭過此事,是由他提出來,眼下被程子安暗指其心可誅,不免跟著惱怒了幾分,道:“既然程子安不服氣,聞山長,不如按照府學的規矩處置。項伯明出言不遜,責其當眾賠禮道歉。程子安動手打人,從府學中除名!”
項伯明當眾賠禮道歉,對他來說不痛不癢,反倒還會落得個光明磊落的名聲。
而程子安一旦被府學除名,府學是明州府的官學,在履曆上就留下了抹不去的一筆,無人敢出麵替他作保。連秋闈都無法參加,
周先生坐不住了,忙打圓場道:“朱先生,你也說他們年小,誰沒個年少輕狂的時候。不過互相打鬨而已,當眾道歉傷了臉麵,除名斷了前程,著實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