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三十七章 無(1 / 2)

程箴未當場回應程子安的提議。

程子安知道他一時接受不了, 畢竟他與自己不一樣。

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程子安對程箴了解得算是比較深。

其實程箴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與前世的程子安年紀大小差不多,以至於開始時喊阿爹, 總是感到很羞恥。

同所有的讀書人一樣,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程箴心懷家國天下, 滿腔報國誌。

程子安去翻程箴的試卷時, 看到了朝廷邸報, 就隨便看了一下,結果令他瞠目結舌。

他以為自己處在相對太平的朝代, 事實上並非如此。

明州府富裕, 隻是大周江南道的一州, 這裡的百姓相對安居樂業,相對是指明州府的百姓起事比較少見。

大周疆域遼闊,且不提與之接壤的國家, 邊關經常戰亂。十幾道州府中, 年年都有百姓扯旗造反。

不是活不下去,窮苦百姓哪敢冒著抄家滅族的危險反朝廷。

大周百姓需要擔負的, 分彆為稅, 役。

稅有糧稅,身丁錢,五花八門數不清的各種商稅。打個比方,百姓進城賣一籃子雞蛋,也要交一兩個大錢的市坊稅。

役則是徭役,兵役, 差役。徭役是修城,河道等,一戶成年男子二丁抽一,白做工。兵役則是戰時募兵,同樣是二丁抽一。

差役是交夏秋糧稅時,官府的錢糧吏隻負責催收,將糧食送到官府的辛苦活,則是由百姓負責。其他如官府有貨物運送時,百姓也要被征調出苦力。

權貴官員享有的特權是役全免,稅則是在一定的田產畝數內,無需納稅。

舉人享受一百畝田的免稅,與真正的官身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一品大員一百傾,一傾相當於一百畝,一百傾就是一萬畝。最低品級的九品官員是十傾,一千畝田。

整個清水村的田地加起來,不過三百多畝而已。

除此之外,官員子孫還享有承蔭的田畝免稅,按照祖父與父親的官職,一半減免。

比如一品大員有五個兒子,減半減免,享受五十傾免稅,五個兒子共計二百五十傾。

多子多福,官員樂得敞開肚皮生,反正是女人生,正妻小妾通房,生得越多,家產就更豐厚。

百姓必須生得多,不然就沒人交稅了。

在律法方麵,官員犯罪流放,或被抄家砍頭,肯定是犯了造反的大罪。

一般貪汙受賄等等,不過小之又小,對於官員來說基本沒事。

大周律規定,官員可用官身抵罪,無論私罪,公罪,按照品級抵應服的罪行,需要坐牢的年數。除品級之外,還可以用銀錢抵罪。

官員的家人犯罪,隻要不是窮凶極惡殺人放火等,亦相同可以抵消。

官家子弟就算殺人放火,除非是政敵要扳倒他,罪名絕對落不到他們頭上。

誰家沒個不成器的子孫,政敵不會借此在這方麵打壓。

至於普通百姓敢侵犯官身,判刑比侵犯庶民要重加一等。

仆人小廝婢女等等,包括雇用的下人,對主子犯事,亦同樣罪加一等。

程子安以前看過包青天的劇,那時候他隻看了個樂嗬。

如今他是看明白了,為何包拯隻做了他該做的事情,卻被奉為青天。

大周律法除了不健全,人治大於法治,《大周律》基本就是管束沒權沒勢平民百姓的緊箍咒。“注1”

程子安一直堅持做個有人味的人,讀書科舉,最後“貨與帝王家”。從抱怨世道不公的“田舍郎”,變成了自己曾經憎恨厭惡的權貴。

誘惑實在太大,翻遍史書,也沒幾人能堅持最初的理想。

程子安並不苛責他們,但認為做得對,是順應世道,試圖為自己找借口,就惡臭而不自知了。

變法者,結局或者如被車裂的商鞅,或如王安石張居正等人,身後還被拉出來反複被鞭屍。

沒勁得很。

程子安不喊口號不說大話,他喜歡做實事,從身邊的小事做起。程家的近百畝地,佃農們換個東家,他們估計連半飽都難。

鼓動程箴考舉人,亦為了護著這群窮苦百姓一二。

至於他自己,畢竟他年後才滿十歲,更不是神童。

除了比經史更難的,還有詩賦。科舉考詩賦,現場答韻腳,作詩。

程子安認為比沒兵造反都難。“注2”

當不了遊手好閒的紈絝,長大後具體做什麼,程子安現在沒考慮那麼多。反正眼下他隻能讀書,讀就讀吧,走一步看一步。

翌日早上,莫柱子天不亮就來了,蜷縮在大門外等著,老張起身後,院子裡有了動靜,他方上前敲門。

“少爺,你走前麵,我在後麵護著你。”莫柱子背著書箱,懂事地道。

背陰的乾草叢中,還積著未化完的雪,木屐踩在結了冰淩的地上,喀嚓作響。

程子安從莫柱子身上掃過,他穿著程家做的衣衫,漿洗得乾淨筆挺,隻是略顯單薄。腳上穿著半舊的木屐,木屐大了些,用細麻繩捆著防脫落。

“柱子,你的夾衫呢?”程子安眼神從莫柱子腳上,移到了他身上,問道。

莫柱子腳悄然往後藏,忐忑不安地道:“少爺,可是我給你丟臉了?”

程子安搖頭,莫柱子這才略微放心,道:“娘子心善,給我的厚夾衫,穿起來暖和得很。我如今長高了些,身形與二姐差不多,就將裡麵的夾衫給了二姐穿。二姐在織坊學手藝,織坊房屋修建得高,怕起火,連炭盆都不點。二姐冬至回家來過節,手腳都凍爛了。木屐是阿爹以前留下來的,大了點,明年穿就正合適了。”

窮人啊!程子安暗自歎了口氣,道:“柱子,你木屐不合腳,仔細摔跤,書箱給我吧,我自己背。”

莫柱子不安地拽緊了書箱帶子,挺直胸脯道:“少爺,我能走穩,保證不會摔跤。”

程子安知道莫柱子擔心程家不要他了,不禁想到以前要賺錢養家的打工人,對著莫柱子這個小童工,心酸地點了點頭。

下人伺候主子,在大周天經地義,再尋常不過。程子安見過了更文明的世界,真做不到心安理得。

莫柱子長長舒了口氣,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般小心,總算安穩無虞到了府學。

兩人走了一段路,身體暖和了起來,鼻尖卻都被寒風刮得通紅。

莫柱子將書箱遞給程子安,道:“少爺,我下學時來接你。”

程子安本不想他來接,為了令他安心,接過書箱說好,叮囑他回去小心,轉身進了大門。

方寅背著書箱,走在他前麵兩步,腳步緩了下來,打招呼道:“程子安。”

以前方寅都躲著他,程箴出事之後,他就沒再躲過。

程子安理解方寅的自卑,卻也不需要他現在的憐憫。

不過,程子安未多說什麼,微笑著點頭回禮。

方寅道:“聽說程老爺回來了,他可還好?阿爹說等程老爺歇息好了以後,再上門來探望。”

程子安道了謝,“阿爹沒事,方大叔客氣了。”

方寅小臉嚴肅,道:“怎能沒事呢,程老爺才貌雙全,卻不幸斷絕了前程,著實太可惜了。”

程子安沉默了下,問道:“方寅,你為何而讀書?”

方寅想都不想,答道道:“當然是為了科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出仕之後,當報效朝廷,造福一方百姓。”

程子安沒再繼續問,笑著誇讚了句厲害。

報效朝廷與造福一方百姓,根本是相悖的事情。

方寅這時看到辛寄年扭著胖身體朝他們衝了來,遲疑了下,低聲勸道:“你少與辛寄年來往,他不是你我一路人。”

程子安淡笑不語。

方寅這是把他當做自己人了,真是榮幸至極。

辛寄年已經如陣風卷到了他們麵前,方寅便未多說,急匆匆先走了。

“程哥,他找你麻煩了?”辛寄年喘著氣,瞪著方寅的背影擄袖子,一幅要上前乾仗的架勢。

“沒呢,他可打不過我。”程子安好笑地道。

辛寄年說也是,哈哈笑道:“以前那項什麼,比你高大,照樣被你揍得嗷嗷叫。對了,你可知道,那姓項的忤逆不孝,在明州府都傳遍了,阿娘拿來教訓我,要我孝順懂事,真是討厭得緊。”

程子安裝作驚訝,“是嗎,竟然忤逆不孝啊。”

辛寄年重重點頭,“如假包換。真是大快人心,兀那小子,以後看他還敢張狂。不對,他肯定要被府學除名,以後再也不用見到他。”

程子安隨口敷衍了句,窮酸人家出來的項伯明,辛寄年也沒多大興趣,很快就轉了話題,說起了家中過冬至的熱鬨。

辛寄年道:“程哥,過年的時候,我給你下帖子,你來我家吃酒席玩耍。正月十五的時候有焰火燈會,你來我家的燈棚裡看燈,可好玩了。”

程子安還沒參加過大周權貴之家的宴會,不禁好奇了起來,道:“你少先吹牛,下帖子請人,得要你阿爹同意才行啊。”

辛寄年滿不在乎地道:“程哥放心,我阿爹保管同意。我阿爹說你阿爹太過倒黴,黴運都被他帶走了,到你身上就剩下了好運,我要與你結個善緣。”

程子安憋不住笑了出聲,問道:“你阿爹知道你說這些嗎?”

辛寄年振振有詞道:“阿爹不知道。但我又不傻,程哥是誰啊,我們可是同甘共苦的好兄弟,隻當肝膽相照。要是說話還遮遮掩掩,豈能稱得上義薄雲天!”

程子安無語得翻白眼,辛寄年最近著迷於看話本,尤其喜歡看各種綠林好漢,遊俠兒行俠仗義的故事。

肝膽相照的友人,在周先生檢查功課時,分道揚鑣了。

辛寄年,李文敘章麒等人未能完成布置的功課,每人被打了五個手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