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安跨坐在車廂處,悠然自得吃著炊餅,道:“老張啊,你們富縣的麵筋道,烤出來的炊餅,好像要香一些。”
老張說是,難過地道:“少爺,小的說不清楚,但總覺著,雲州府窮,是人禍,與其他無關。”
程子安挑眉,道:“老張你說得一半對,雲州府窮,一半是人禍,一半是因為糧食產量太低,並非隻有雲州府低,其實就算是明州府,糧食產量也太低了。”
百姓家裡養雞鴨,下的蛋要拿去換錢,買油鹽針線等,至於醬醋茶,太過奢侈。
也有百姓養豬,但養豬隻喂草料長不肥,一年到頭下來,不過百八十斤出頭。
賣掉或者殺掉,能稍微吃上幾口肉,大頭的部分都要賣掉,賺得幾個錢,支付家中的其他花銷,比如農具,種子,看病吃藥,人頭稅,各種五花八門的稅收等等。
百姓一年到頭,在過年過節時,能吃上幾片肥肉,就是打牙祭了。至於穿新衣,天黑後點得起燈,就算是富裕之家了。
當然,賣雞蛋前去市坊要交稅,宰豬也要交屠宰稅。
拿最高的畝產來算,一畝地產四百斤,已經是了不得的產量。除掉殼,不除得太乾淨,按照八成折算,就是三百二十斤的淨糧。
沒有其他油水肉蛋,米麵就是他們唯一的營養,一個種地的成年漢子,一天的食量,至少要一斤,勉強能吃個八成飽。
一畝地的產出,不上交稅糧,都不夠一人吃。而一個成年漢子要種一畝地,在缺乏耕牛,趁手農具的條件下,幾乎是下死力在乾。
要是交掉近五成的稅糧,隻剩下了一半糧食。一戶人家,並非人人都是勞動力,還有無法勞作的老人,孩子。
活著苦,生不如死。
程子安炊餅啃到一半,一個師爺模樣的男子跑了過來,領頭的與守卒跟在他身後跑得飛快。
中年男子氣生得胖,跑得氣喘籲籲,遠遠就朝程子安拱手,自我介紹了,道:“程縣令,東翁還說程縣令怎地這時都沒到,派在下前來查看,原來程縣令早就到了。程縣令,快快隨在下進城,東翁還未用過午飯,在等著程縣令一起用呢。”
程子安見溫師爺絕口不提城門吏,看來還真是一家人。
想必先去報告消息的人,已經添油加醋將事情說了,謝知府派了溫師爺前來,看上去還客氣得很,要不是怵他,要不就是留有後手。
無論哪一種,程子安都不怕,他已經看清楚,打惡狗,要打主人,城門吏的事情,先放在一邊。
程子安坐騾車,溫師爺騎馬落後一步相隨,看上去很是滑稽。
不是溫師爺滑稽,是程子安格格不入,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田舍郎已經登了天子堂,搖身一變,若不寶馬香車,奴仆成群,豈能對得起讀書人的寒窗苦讀!
雲州府城比富縣要熱鬨些,多了好幾條街巷,離明州府,還是相差很遠。
府城的府衙嶄嶄新,主要是前年倒塌了,無奈之下,倒黴的前知府隻能修了。
程子安在車上換了官袍,隨著溫師爺進了謝知府的值房。
謝知府今年四十五歲出頭,他倒不胖,身形適中,國字臉,濃眉,坐在書案後,看上去頗有幾分官威。
程子安拱手見禮,謝知府抬手拱了拱,道:“程縣令來了,坐吧。”
程子安道謝後坐下,謝知府嗬嗬笑道:“早聽聞了程縣令的大名,此次一見,果真不同凡響。”
兩人寒暄客套了幾句,謝知府起身道:“程縣令一路趕來,餓了吧,我們先用過飯之後再說正事。”
程子安待與謝知府來到偏房,看到案桌上擺著的雞鴨魚肉,不禁撫摸著肚皮,懊悔不跌。
早知就不吃炊餅了!
謝知府看向案桌上的酒壺,看了好幾眼,程子安都無動於衷。
最後,謝知府臉有點快掛不住了,看向了坐在下首的溫師爺。
溫師爺忙起身,執壺替謝知府斟滿,道:“東翁請。”
停頓了片刻,溫師爺再提壺轉向程子安,道:“程縣令,在下替你斟一杯。”
程子安隻當沒聽懂溫師爺的故意停頓,在提點他未主動給謝知府斟酒。將酒杯翻到在案桌上,道:“多謝謝知府招待,下官從不吃酒,聖上與王相他們還經常笑我,說與我吃飯沒勁得很,就隻知道吃飯吃菜。”
謝知府心裡雖不那麼高興,聽到程子安提出聖上與王相他們來壓人,隻能生生忍了,道:“既然如此,那程縣令就多吃些菜。”
程子安望著案桌上滿滿當當的酒菜,道:“富縣窮得很,下官好久都沒看到這般豐盛的飯菜了,謝知府不用勸,下官肯定會努力吃。”
謝知府乾巴巴笑了聲,自顧自飲起了酒。程子安如他所言那樣,努力吃了一些菜,半碗飯。
謝知府酒量很好,在溫師爺的陪同下,吃了兩壺酒,臉隻微紅而已。
飯後回到值房吃茶,溫師爺陪坐一旁煮茶,謝知府啜飲了兩杯,方放下茶盞。
此時外麵的太陽,已經開始西斜。
謝知府道:“程縣令不但連中三元,年紀輕輕就升了朝廷中樞的五品官,實在是前途不可估量啊。程縣令能到雲州府,真是雲州府的福氣。”
程子安笑道:“我是被貶謫來,聖上說,要磨煉我的脾性。我年紀輕嘛,難免年輕氣盛,當時就想,我的脾性好得很啊,無需磨煉。聖上氣得罵我,說我有這般想法,就是脾性不好。沒辦法,我就到了富縣。”
被貶謫之事,全大周官場都知道。
至於為何被貶謫,全大周的官場,也知曉一二。
不過,程子安與聖上的相處,那是禦前的密事,全大周的官場,沒幾人知曉。
謝知府就更不知曉了,聖上罵程子安,並不代表著對他的不滿,而是一種親近。
當然,聖上沒這麼罵過他,也沒這麼說過他。
程子安就是真真假假,狐假虎威。
果然,他看到謝知府神色若有所思,道:“謝知府,今年富縣的收成不好,下官請求,免除富縣所有的賦稅,往年的,一並免掉!”
謝知府失聲道:“什麼?!”
眼下小麥還未抽穗,哪來的收成不好?
何況,謝知府早就對程子安到處購置種子等有所耳聞,此次叫他前來,也是要與他算富縣以前積年的欠稅,以及今年要交的秋糧,徭役等事。
程子安簡直在睜眼說瞎話!
程子安當然是在胡說八道,不過,他從不打誑語,點點頭,鄭重其事道:“謝知府,富縣窮得很呐,真交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