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攝魂珠掙脫她的掌心, 抗拒著她,始終不願意被她自身吸收。
崔婉凝想不通是為什麼,她的表情裡有迷惑, 有慌張, 也有濃鬱的不甘。
隻有厭驚樓清楚緣由。
隸屬天界的寶器均有靈智,盜取這顆攝魂珠時, 厭驚樓滿腦子想的都是救落婉婉, 因此殞命也在所不惜,他往它的身體裡滴了自己的血, 以便認主。
那滴血液裡包含著他對落婉婉的所有愛意, 它知道崔婉凝不是記憶之人,自然不會讓她擁有。
崔婉凝卻如同著魔一樣, 借著守夜的由頭闖入靈堂, 在雷鳴聲起時,她打開了靈柩。
桑離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厭驚樓立馬猜測到她要做什麼, 瞳孔緊緊縮動且顫動著,他死死攥起來的一雙手早就被指甲嵌入,血跡滲出也渾然未覺。
等反應過來後, 他掙紮著過去想要阻撓, 然而忘記了這是浮世卷軸,隻是屬於彆人的記憶。
他救了個空, 眼睜睜看著崔婉凝用刀子挖出死去少女的心頭血,將混著血的珠子一同咽入到肚子裡。
厭驚樓踉蹌後退著。
他像是那將碎未碎的瓷器, 隻要人輕輕一碰就會四分五裂。
崔婉凝終是得償所願,她興奮又緊張,重新蓋上棺木,連夜逃回了小院。
這顆攝魂珠融於凡胎, 種於凡心,得以讓她窺清六界,見得鬼神。
她到底還是心虛,直到落婉婉安葬都因病為由,閉門不出。
頭七日,渡魂使前來引魂。
到這一幕時,她徹底崩潰了:“不要再看了!停下!我求你們,一切都是我做的,不要繼續看下去了!”
崔婉凝的哀求並未換得厭驚樓一眼,見她艱難地爬到腳邊想要阻攔,厭驚樓厭惡的一腳踹開,“我當然會看下去,我要看看你到底做了多好讓人惡心的事。”
卷軸裡,落婉婉的魂魄脫離身軀,鬼使神差的,崔婉凝走了出去。
渡魂使看到了她體內的攝魂珠,更看清了她心中貪婪,於是誘惑著她,提出了一個陰險而陰毒的交易——
以五百年壽命作為交換,讓落婉婉神魂不聚,並且永生永世投入畜生之道。
就這樣,落婉婉的一縷魂絲被渡魂使放任在外,她則開啟了漫長的輪回。
望著卷軸裡女孩散離的魂魄,他頭痛欲裂,終於失了以往自持,哭著想要去抓住。
厭驚樓弓著後背跪倒在地,腥氣一股一股往喉嚨處湧,他硬生生咽下那翻湧的血水,瞪大雙眼看著她在麵前消亡。
落婉婉……不在了。
崔婉凝本就是凡人,天生凡根駕馭不出攝魂珠的力量,她並未成神,更無法獲得永生,交換出去的壽命讓她每一世都活得短暫,氣運也因此受限,最多三十歲就因病終了。
崔婉凝知道自己是被那兩個渡魂使騙了,他們要的不是壽命,而是氣運,她甚至覺得這一切都是她殘害落婉婉的報應。
在輪回百世時,終於迎來了轉機,攝魂珠在一次次的新生中化作種子,生根發芽,最終變作梵殺花,賜予了她心心念念的永生。
然而這畢竟不是她的東西。
她的血液無法承載著朵花的重量,它汲取著她鮮活的生命,讓她日漸虛弱,再過不久,這朵花就會徹底反噬她。
崔婉凝想,這本來就是屬於落婉婉的,也許找到落婉婉,再奪她一次心頭血,一切就都能結束了……
所以,當被厭驚樓帶回崟洲,第一次見到桑離的那一刻,梵殺花發出的綿綿之音就告訴她,那就是落婉婉。
崔婉凝扣在地麵的指尖死死繃緊,豆大的淚珠無聲無息砸在手背,暈開血跡。
卷軸在哭泣中一點點散卻。
鈴鐺啪嗒一聲甩落在腳邊,然而在場的三人誰都沒有撿起他。
厭驚樓似乎還沉浸在那場幻夢當中,身體雖以抽離,那些畫麵卻是刻骨銘心地印烙在了腦海當中,同時響起的還有落婉婉低且的輕哼——
“秋月兮,秋月兮,遙遙蟾宮星漢,佳釀一杯祈心願……”
“一願仙路漫,今夕長相見。”
“二願知相意,年年歲歲惹相念。”
那時候,落婉婉是不是就已經知道她活不過開春了,不敢奢望長相守,隻敢期許長相念。
他是那麼的想要她活下去。
即便被打碎全身的骨頭,即便修為全滅,也要拖著那殘破的身子一步一步爬回小重山。
他也天真,天真地以為隻有攝魂珠能救她的性命。
厭驚樓呼吸作痛。
閉上眼看到的是墜落的月亮,將散的靈魂。他親手毀滅了他的愛人,將罪魁禍首寶貝似地供在心頭。
當一個人走進極端情緒時,不是憤怒,不是發泄,而是無儘的沉默。
他沉默得像極了一棵樹。
這棵樹正在絕望中枯落。
崔婉凝仍在哭著,哭累了,隻剩下微弱至極的啜泣。
厭驚樓猛然徹悟,其實從一開始他就覺察到了那抹異常,隻是被失而複得的喜悅淹沒。
他的婉婉……鮮少落淚。
即便疼得厲害,她也笑意吟吟地;即便知道沒有希望,也仍在期待著第二個明天。
她還說,“我本就身子不好,若我再每日哭哭啼啼的,娘親爹爹,還有兄長見了更加難過。倘若我有朝一日真的去了,我也希望他們想起我時,我多是笑著的。”
厭驚樓清醒了過來,他掐著她的脖子逼迫她抬起頭:
“婉婉……救過你,你怎能忍心。”嗓音猶如撕裂,每個字都分外澀啞,“她給你取名為小滿,如今你名字中的‘婉’從何而來?難道也是你故意偷來的?”
厭驚樓不知要問些什麼。
滿腔的不甘心大過了被欺騙的憤怒,他對那個丫鬟的記憶少之又少,卻依舊清晰記得,落婉婉是怎樣的嗬護她,關愛她。
崔婉凝強支著身體,一直以來隱瞞的真相暴露在白日,也沒有必要繼續維持那戴了幾百年的麵具。
她淚中帶笑:“你不是都看到了嗎?”崔婉凝聲色嘲諷,“我出生泥塵,最為低微。我從不後悔我所做之事,既然如此你便殺了我,給落婉婉償命。”
“殺你?”厭驚樓垂頸,眸中似有譏冷,“不,我不會殺你。你恩將仇報,蛇蠍心腸,你奪走落婉婉的生機,刨開她的心腹,你欺瞞我,背叛她,是什麼讓你認為我會乾脆地讓你死?”
厭驚樓當然不會殺她了。
他厭極反笑,鬆開手:“如今我倒是要謝寂珩玉,謝他留你一命。”說著逼近兩步,“告訴我,你到底把婉婉……弄到哪裡了?”
不知是哪句話觸動到了她。
崔婉凝折首大笑了出來,笑得身姿搖晃,發間朱釵都在跟著晃動。
“我恩將仇報?我蛇蠍心腸?”她笑得喘不過氣,熱淚卻是成線滑落。
崔婉凝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發軟的雙腿讓她站立不穩,身體像極了一片隨風滾落的落葉,然而她的眼眸清利冷漠的可怕,“那你呢?”
崔婉凝反唇相譏,笑容中肆意宣泄著輕視,“你問我落婉婉去了哪裡?你不是早應該知道?她在哪裡,你厭驚樓應該清楚,你怎麼會不清楚呢?”她佯裝驚訝,“你不會真的什麼都看不明白吧?”
崔婉凝故意在激怒厭驚樓。
可巨大的驚愕怔住了他,脊背緊繃猶如一塊鐵。
“你由著我欺負她,甚至讓她去送死,她日日夜夜的在你身邊,陪你的時間比我都久,你竟然問我她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