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泠忘記自己是什麼時候喜歡上季徵的,許是在爹爹書房中匆匆一瞥的第一眼。當時那幅畫被父親藏在櫃幾最裡側,似乎收藏季徵的畫是一件極丟臉的事。
她還記得有一年元宵,太傅府中設宴,宴請了不少名門畫師。
宴席進行到一半時,在場之人開始切磋畫技。薑泠被父親推著上前,一幅春雪寒梅圖引得眾人交口稱讚。當旁人問及她最欣賞的畫師時,她剛說出一個“季”字,父親登即變了麵色。
當晚,她被罰跪在書房外。
庭院雨雪紛紛,身為太傅的父親狠狠地掌了她三十手板。
那年元宵夜風雪極大,薑泠渾身發冷,掌心處卻是一片火辣。她從未見過父親發這麼大的火,周圍人也不敢上前求情。雪珠子墜在小姑娘纖密的睫羽上,她眼眶通紅,卻不敢哭出聲。
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
隻知道自那夜之後,她再也沒在書房裡見到過那幅畫。
直到如今——
少女垂眼,端詳著桌案上鋪展開來的、那幅出自季扶聲之手的畫卷,竟覺得心底又什麼東西在隱隱掙脫桎梏。她張了張嘴唇,卻發不出任何聲息,隻覺得心跳得很快。它仿若要跳脫出這一具行屍走肉的骨架,跳入到這一片躍動著的汪洋大海中。
畫麵上,萬水潑灑,千山巍峨。
薑泠閉上眼睛。
下一瞬,她仿若看到呼嘯而至的山河卷起層層浪花。看到這些從不循規蹈矩的水珠,它們並未彙入被命運規劃好的河流,看到它們洶湧著,奔跑著,躍入天地的每一處。
“吱呀”一聲門響,侍女青菊走了進來。
薑泠莫名心虛,慌忙將卷軸闔上。
對方懷裡端著件素淨的衣裳,“夫人,三日後便是禮佛的日子,您要作為步家主母去金善寺上香禮佛。這是那日要穿的衣裳,這些天您還得茹素,小廚房那邊都已經打點好了。”
少女溫婉應道:“我知曉了。”
禮佛那日,她特意起了一大早。
金善寺離相府並不遠,馬車行駛到一半,看著喧鬨的街市,薑泠忽然將馬車叫停。周圍侍人見著大夫人走下馬車,提著裙角好奇地望向四周。她從未來過街市,也從未見過這般熙熙攘攘的人潮。
如此熱鬨的景象,她隻在枯燥的書卷中見過。
綠蕪扶著她:“小姐,怎麼了?”
薑泠目光彙聚在一處,“我想買那個糖人。”
“可是……您一會兒便要去金善寺禮佛,況且老爺先前也說過了,不要奴婢給您帶集市上的東西,那些都不乾淨的。”
少女的眸光黯了幾分。
她垂下眼,抑製住心中欲念,不動聲色地點點頭。
綠蕪這才滿意,莞爾一笑。
越往金善寺走,人潮越發稀落。道路兩旁堆滿了落葉,秋風穿過,發出簌簌的聲響。
“小姐在找什麼?”
蕭瑟的秋風掀起她的裙角。
薑泠將碎發彆至耳後,問:“我記得,這裡原本全是流浪的災民,如今怎麼一個人影都見不著了?”
不等綠蕪答,立馬有知情者迎上前,驕傲道:
“夫人您還不知道吧,這可都是我們相爺的功勞。前陣子相爺接手了盧家貪汙一案,將盧氏抄家後,用抄來的錢銀於京城東南角設立了棚戶區,安置了許多災民流民呢。”
薑泠聞言,微微有些訝異。
她原本以為步瞻如傳聞中所言,是個心狠手辣,虛偽自私,為了權勢不擇手段的小人,卻未想到他竟還有這樣一麵。
他雖然漠然,但也並未過分苛待她,甚至還準許她自由出入庭院書房;他心狠,心冷,追求權力,但又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他……過分精細,過分無懈可擊。
想到這裡,薑泠竟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在金善寺敬香時,她特意替步瞻多求了一炷香。跪坐於觀音寶座前,她雙手合十,虔誠地閉上雙眼。
自幼抄誦經文,許是心誠則靈,走下山時她竟感覺身上輕鬆許多。
隻是剛一到山腳,眼前停落一輛馬車,淡青色的車簾,其上一個板正的“薑”字。薑泠右眼皮一跳,下一刻爹爹和阿娘已互相攙扶著走下馬車。
她下意識地上前一步,不等喊出聲,父親也轉過頭看到了她。對方肉眼可見地一愣神,緊接著竟像是避嫌似的,移開雙眼。
後一輛馬車,走下來庶妹與阿衍。
庶妹見了她,如同見了什麼極肮臟之物,滿臉嫌惡地拉住向她走來的薑衍。
“不要跟她說話,阿爹都說了,薑家從未養過這個女兒。”
“可是——”
阿衍朝薑泠的方向望過來,欲言又止。
“可是什麼?你想被爹爹罰跪祠堂嗎。彆忘了上次你偷跑去步府看她,回來挨了好一頓手板。怎麼,薑衍,那頓板子還不夠讓你長記性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