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雙腿失了力氣,不再敢上前。
步瞻坐在後院裡,距屍身不遠處,安靜地待了一整夜。
母親死時他未難過,弑殺親父時他也未曾落淚,包括現在,他更是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但他卻能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他的心口在泛著疼。
這是步瞻頭一次,感受到何為哀痛。
他陪著薑泠,在後院又坐了三天。
這三天,他沒有上朝,沒有批折子,更沒有處理其他政務。
直到有宮人忐忑地走上來,跟他說,娘娘該下葬了。
她是被燒死的,身上本就有股焦臭味,眼下更是春夏之交,屍身若是放得久了,那味道愈發便會濃烈。
宮人跪在他腳邊,流著淚勸道:
“皇上,您也希望娘娘能乾乾淨淨地下葬,不是嗎?”
她生來身上便帶有異香。
那樣乾淨的、好聞的香氣,如今卻被這燒焦味、屍臭味掩蓋。
聞言,男人麵色微白,垂了垂手,終於無力地點頭。
“皇後”下葬那日,也是薑泠離開盛京的日子。
她坐在馬車裡,聽著不遠處傳來的哭嚎聲,還是沒有抬手掀開車簾。
正發著愣,季徵卷起車帷坐上來。
他一襲水青色的袍子,依舊那般瀟灑恣意。
季扶聲坐在她身側,問她:“想去哪兒?”
薑泠想了想:“江南。”
江南風景秀美,那裡的女子也喜歡香料,她或許可以在江南開一家製香鋪子。
季徵點點頭,同馬車夫道:“去江南。”
臨行前,季徵同她道,“薑皇後”的柩車將路過此地,步瞻為她準備了冥禮,她不去看看嗎?
所謂冥禮,便是在人下葬之前,請巫師做法,為亡者超度。一來撫慰亡靈,盼其靈魂早日脫離苦難;二來便是企盼亡者其來生順遂、平安喜樂。
聽他這麼說,薑泠有些驚訝。在她的印象裡,步瞻向來不信鬼神之說,怎會親自為她舉辦冥禮?
不光她心中有疑,季扶聲說完後亦聳了聳肩,表示訝然。
冥禮的其中一環,便是以亡者此生最恨之人的鮮血做引。
冷風乍起,雪衣之人走下輦車,接過巫師遞來的匕首。
大巫師有些惶惶,試圖勸道:“皇上,您乃天子,是真龍之身。其實……也可免去放血這一環。”
步瞻未戴金冠,烏發隨意以一根發帶束著。風揚起男人的發尾,與他寬大的袖擺。
“無妨。”
他拔開匕首,緩聲問,“取何處的血?”
大巫師顫聲:“左右手腕各兩處,還有靠近心頭的一處……分彆裝入這五個罐子裡。”
對方話音剛落,步瞻不假思索地出手,劃破了左手手腕。
一處、兩處。
緊接著,是右手手腕。
步瞻換了隻手拿匕首,平靜地割破右手手腕。待到裝最後一個罐子時,一側的談釗不忍,走上前。
“皇上,您的傷就在胸口處,您千萬要注意龍體。”
步瞻罔若未聞,將外衫解下。
談釗勸阻:“皇上,龍體為重。”
大巫師說,要靠近心口處的鮮血。
太子煜先前那一劍,正貼著他的心口擦過。如今傷勢方愈,才結了一層淺淺的痂。
他將上半身的衣褪去。
匕首銳利,閃著錚錚寒光,刀尖出血液仍未凝固,正順著刀身緩緩淌下。男人緩緩吸了一口氣,下一刻——
談釗微驚:“皇上——”
他竟又用匕首,剜向先前的傷口!
原本結了痂的傷口再度被人捅破,鋒利的刀尖剜入帶了血絲的肉,再一睜眼,那處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罐子。”
大巫師這才緩過神,顫抖著雙手捧住陶罐。
男人將匕首遞給隨侍,額上冒出汗珠,麵色已是失血之後的蒼白。
大巫師接住那汩汩流下的心口血,哆哆嗦嗦地問道:“皇上,可否要做法,為皇後娘娘定下來世羈絆。”
來世二人再相見,再做一世夫妻。
聞言,步瞻神色頓了頓。他似乎想應下,轉瞬卻好像又想到了什麼。一片蕭瑟的冷風裡,他沉默了少時,終於,啞著聲音道:
“我以鮮血為引,望她地下瞑目。”
“來生……不必見我了。”
冷風卷起雪色衣擺,天地上下,一片淨白。唯有桃葉簌簌而下,落在人的發尾與衣肩。
不遠處,叢林間。
一輛馬車疾行,正朝著江南方向而去。
她要離開這裡,去江南開一家製香鋪子,開始新的生活。
開始新的,沒有步瞻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