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意將幻境打散,步瞻終於恢複了神思。
他的身體出現了問題。
或許是疲憊所致,或許是前段時間中的蠱毒,步瞻能清楚地感覺出來,他的眼前總是會出現一些很奇怪的幻覺。令人隱隱感到後怕的是,那些幻象竟格外的真實。他總是能在其中看到另一張臉,一張熟悉的、能牽動他所有情緒的臉。
他時常能夢見薑泠的過去。
那夢境中全是一片逼仄的黑,壓抑到令人幾欲窒息。他親眼目睹著,年幼的少女是如何一寸寸被人扼殺天性,是如何像一隻美麗的鶯兒被困在這精致而狹窄的囚籠。她一直被人提著後頸,不住地往前走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始終不敢胡亂踏錯任何一步。即便知曉這是幻境,步瞻的呼吸仍是忍不住為之而凝滯。然而,最讓他感同身受的,是在薑泠嫁入步家之後。
他的冷淡,他的漠然,他的無情。
他的殘忍。
他眼睜睜看著自己,自以為是地垂下淡漠的睫,眼底帶著一片冷淡與疏離,將自己的妻子一寸寸傷得體無完膚。
那是他的妻,是他的孩子。
幻象的儘頭,是她一遍遍“求死”。
她坐在藏春宮裡,她站在聽雲閣前,她立在懸崖邊……一道又一道人影在麵前交彙著,唯一不變的是那張哀傷淒切的臉。
她在夢中落淚,撫摸著他的臉頰,問他為何要如此傷害她。
男人的眼睫隨著她的情緒顫抖,他伸出手,想要去抓住那人的身形,抓住的卻是一把把鋒利的匕首、一團團燃燒的火焰、一條條素色的白綾。
萬變的幻象,唯一不變的,是看見那人求死之時,步瞻心中再一次升起的痛意。
那痛意來得劇烈。
從心底生成,一寸寸蔓延,攀附上他的四肢百骸。
他幾近於窒息。
為了保持清醒,他做了很多事。
手腕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新出現的傷口。
隻要他的身體是痛的,那心口處的陣痛便會和緩上幾寸。隻有他一遍遍地強迫自己保持清醒,才不會陷入到那一場場痛徹心扉的幻象之中。
當談釗推開門、看見眼前的情景時,麵色大變。
“主上!”
來者絲毫未曾料到屋內會是此番光景,顯然驚了一驚。他失措地高喚了聲,緊接著快步邁至於寢殿之中。適才他方一推門而入,便嗅到一道極濃烈的血腥味。
八角薰籠內的香氣燃儘了,周遭卻仍是濕漉漉一片。“咣當”一聲,似有什麼東西砸在地上,談釗衝進去,正看見月色落於那柄匕首上,輕輕晃了一晃。
床邊、地上,都是血。
濕噠噠的、血淋淋的,還有浸在被褥、床單裡的,透濕一片。
談釗匆忙去喚張太醫。
男人微昂著頭靠在床欄上,頭發披垂著,月色也濕漉漉地淋下來,勾勒出他堅實的喉結、胸膛、小腹。
似乎方才轉“醒”
,步瞻的呼吸稍有些急促。他蹙著眉,雙唇微微張著,發出幾聲極微弱的聲息。
有殷紅的血順著他蒼白的指尖,一點點滴落下來,於床邊彙成一個淺淺的水窪。
“主上,”
談釗忍住心中情緒,不禁道,“您這又是何苦?”
步瞻隻將眼皮輕輕闔上,未曾言語。
月色瑩白,如綢緞一般順滑地湧入窗牖。此間夏意已晚,空氣中多了幾許秋風獨有的寒意。談釗隻站在那裡,便覺得身形被冷風吹得瑟縮,不過多久,張太醫匆匆趕到,見到長明殿的情形時,果不其然地也一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