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裡。
山休又端了藥要林笑卻服下。
他說:“這是睡前服用的,主子,喝了這碗漱了口再入睡。”
林笑卻實在不想喝,這次的藥汁不但苦,味道還特彆怪,他喝著想吐。
林笑卻問:“這次的藥是不是加了奇奇怪怪的藥材?”
山休說沒有,見林笑卻不信,山休端著就喝了一口,他道:“不苦,不怪。”
林笑卻看著山休,山休真是把他當傻子,白天已經喝過一遭,苦不苦怪不怪他能不知道嘛。
見主子不喝,山休作勢要繼續喝下去,林笑卻隻好叫住了他。
又沒得病,亂喝什麼藥。他喝就是了。
山休望著主子乖乖喝藥,心裡融成一團,骨頭也化作了春水,直澆得心花怒放。
主子最是憐惜下人,有時候山休甚至希望主子能殘酷些,也好過太過良善被人欺負了去。
林笑卻微蹙著眉頭將藥碗擱下,山休連忙端來漱口茶,漱完口,端走痰盂端來溫水,細細地替林笑卻擦了手。
林笑卻想沐浴,山休連忙勸道:“主子不可,若是著了風病情加重,到時候這喝藥就沒個儘頭。”
但身上出了汗實在不太爽利,山休道:“要不奴才替主子擦一擦吧。”
林笑卻應了。
山休利落擦完林笑卻的身體,又使出按摩的手法,替林笑卻舒緩筋骨。
等山休忙完,林笑卻早已昏睡過去了。
山休給主子蓋好被子,蹲在床榻旁靜靜地凝望主子。
林笑卻的臉紅撲撲的,山休按摩的力勁不小,按得林笑卻麵上起了紅潮,像是抹了女子用的胭脂,濕漉漉的豔色。
山休蹲得腳都麻了也不想起來,很奇怪,幸福這個詞與太監無緣,可山休在這一刻,感受到的情緒和幸福是那樣相似。
山休喜歡照顧林笑卻,無微不至地照顧主子。林笑卻身體羸弱反而給了山休細致照顧他的機會,這讓山休覺得幸福。
太監都是沒有根的一群下人,沒有根好似就不該和欲望有瓜葛,可山休知道自己是渴望的,有信仰有堅持和彆的人沒什麼不同。
他私心裡覺得他和主子是一家的,說起來好笑,但他就是這麼覺得的。主子的羸弱加深了對他的依賴,他在這種依賴裡感受到自己的價值。被人需要,被人肯定,山休不去想主子的奴才有許多許多,他隻是可以被替換的其中一個。
他自願地想象自己是主子獨一無二的奴才,自蓮湖那次救起主子起,他就跟彆的奴才區分了出來。他開始有自己的麵孔,有自己的語言,能夠被聽到,能夠被重視。
他覺得幸福,他私心想這份幸福永遠繼續下去。所以伺候主子的活,能不假手於人的,他通通自己做。想要越過他冒尖的小太監,他也遠遠地調開,調到主子看不到的地方打掃衛生去,彆一天到晚想著冒頭。
山休望著林笑卻,微微彎了唇角。主子好可愛啊,有時候跟玉像一樣清冷,有時候又跟個孩子似的。怕藥苦,怕無聊,喜歡聽故事,有時候山休講些鬼怪故事,主子還會害怕呢。
夜間不準他把蠟燭熄了,要把殿內照得亮亮的,不然就會害怕,想著不知道哪裡會有鬼冒出來。
山休說,主子您又沒做虧心事,鬼來了也不怕的。
233也安慰道:【宿主彆怕,這不是妖鬼世界,沒有鬼的。】
林笑卻聽了更怕了:【難道我以後還要去有鬼的世界……不想去。】
233偷偷樂了,佯裝嚴肅道:【不行,宿主得勇敢,你以後會經曆很多世界,現下就不要憂慮了,快點睡覺,很晚了。】
林笑卻躲在被子裡,隻露出一雙眼來,山休擔心主子透不過氣,連忙道:“奴才不熄蠟燭,奴才陪著主子。不要怕。”
山休動手扯被子,林笑卻不讓他扯:“以後不準給我講鬼故事了,我不喜歡聽。”
山休很無辜:“可主子白日的時候,明明聽得津津有味。連飯都不想吃,非要聽完才吃。”
林笑卻微窘,很多時候當下不怕,但餘韻悠長啊。他老覺得光照不到的地方有古怪,陰森森的,心裡被勾著害怕,停也停不下來。
“我不管,反正都是山休不好。”林笑卻被戳中了窘事,躲在被子裡不理山休。
山休偷樂了會兒,連忙按住被子讓主子出來:“會透不過氣的,主子,奴才今晚陪你好不好。是奴才的錯,奴才知錯能改,今晚不離開。”
林笑卻這才從被子裡鑽出來,被子裡好熱,他頭發亂了臉也紅了。
山休抬手替林笑卻整理頭發,林笑卻已經習慣山休的服侍,山休偶爾的動作並不會驚嚇到他。
山休睡在腳踏旁,林笑卻讓他上來一起睡,山休不敢。若是讓彆的小太監知道了,傳揚出去,他的職位不保是小事,惹著了太子被調走才是得不償失。
林笑卻見此,不要山休陪了。山休知道主子是關心他,不想讓他睡不好覺。
可睡主子腳踏旁真不算委屈事,伺候主子以前被老太監欺.淩才是真的叫天天不應。
動不動就被打一巴掌,兜頭蓋臉地被辱罵。掃地的掃帚打得他腿都要斷了,疼得直冒汗還要認錯說公公教訓得好。
他還算運氣好的,不管怎樣沒克扣他的飲食,有倒黴的不討喜的小太監連飯也吃不上,餓得皮包骨頭。
現在日子好過多了。主子就是他的天,他睡在能回應的天旁,心裡高興還來不及,哪會覺得委屈。
可見主子真不想,山休便又給主子講起了故事,這次是個很溫馨的故事,講著講著主子就睡著了。
那時候山休望著睡著的主子,心底裡的幸福滿得要溢出來,就跟此時差不多。
山休蹲麻了腿,站起來腳心麻疼得站不穩。
他緩了好半晌,才將床簾放下,去吹熄了大半的蠟燭。
深夜裡,宮裡的人大多都睡了。
地牢裡的謝知池卻疼得難以入眠。
他渾身冷顫著,明明是夏日,他卻似赤身被扔在了冰天雪地裡,失血的冰冷寒到了骨髓裡,連肌膚都好像凍在一起了。
他手腳都被鎖鏈綁著,脖子也纏了一圈,他沒法站起來,隻能像隻牲畜一樣蜷縮在角落裡。
腥臭將鼻腔填滿,他手心裡捧著的月光也被烏雲遮蓋,徹底消散不見。
謝知池想要站起來,可隻是輕微動一下,鎖鏈便纏著傷口刀剮一樣疼。
太疼了,疼到出現了幻覺。
他好像回家了,雲哥在等著他。
雲哥說他衣衫破了,需要補,他說不用補,他是進士了,有錢了,雲哥以後不用再做刺繡賣了。
他好像回到了更久遠的時候,那時候阿爹還在,阿爹抱著他說彆哭彆哭,沒有妖魔鬼怪,阿爹都趕跑了。
沒有受傷,不疼,都是幻覺。
阿爹抱著他,輕聲地給他哼唱兒歌,兒歌裡有春天,春天開滿了花朵。阿爹說當年三月三,他的父親也是捧著好大一捧花朵給了阿爹。
阿爹說起來臉上都是笑意,清清淺淺的,他突然就忘了疼。
阿爹在,雲哥在,父親也在,他們一家人團團圓圓。
他知道為什麼這麼冷了,一定是因為元宵到了,元宵是團圓的日子,等阿爹把火生起來,他幫忙去煮元宵,那時候就不冷了。他還能吃到甜甜的元宵,雲哥也不會忍饑挨餓,他們怎麼吃也吃不完。
就像這夜,冷得沒有儘頭。
謝知池不準自己哭,不讓自己哭,他緊緊闔上濕朦的雙眼,挨著牆角挨著灰塵,讓自己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