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
刀尖從心口捅出,母親的表情定格在了最驚恐的一瞬,但她用身體擋在了煙年麵前,拚了命地想保護自己的女兒。
父親尚與亂軍搏鬥,徒勞地揮舞著石鏟,他的憤怒如此真實而絕望,欺天烈火中,他嘶聲吼道:“年年,跑!快跑!”
煙年不動。
不,她不跑,跑了又如何呢?
這世界糟糕透了,戰火連綿不絕,有權勢者對此諱莫如深,他們妥帖保護自己的寵物,卻把無數無辜百姓送上戰場,用性命去填補他們的野心。
“煙年?”有一道聲音在喚她。
當舊日的生活轟然倒塌,她已不再是稚弱無知,需要家人護佑的小女孩。
“滾開!”
她眼裡爆發出強烈的恨意,拔出母親心口的刀,斬向群魔。
“煙年!”那道聲音提高了:“你清醒一點!”
眼前景象煙消雲散,煙年猝然從噩夢中驚醒。
觸目之處是軟煙羅帳,上頭繡了精巧的鴛鴦雙燕,夢裡的血與火俱消失無蹤,隻餘子午一輪伶仃的明月。
她瞪圓了眼,大口喘著氣,汗水浸透了額前發絲。
葉敘川身披絲織寢衣,手裡端一盞燭火,看起來也才剛剛醒來,長發簡單束了個髻,滿麵森寒。
任何一個人大半夜被鬨醒,大概都不會有什麼好臉色,更何況是原本就脾氣不好的葉敘川。
他挽起袖子,察看被煙年錘得發青的胳膊,沒好氣道:“三更半夜,你發什麼瘋!”
煙年抱緊了錦被,呼吸慢慢平緩。
她把腦袋埋入被中,淚水氤出兩個小小的團,肩膀顫抖,無聲地哭泣。
半夜拳打腳踢也就罷了,怎麼還哭上了……
葉敘川煩躁地按了按太陽穴。
因幼時習過武,他平素睡得極淺,煙年夢囈著喊姐姐,喊阿娘時,他就已經醒了過來。
本以為她喚上兩聲便能安靜,沒想到這夢魘居然越發厲害,讓她在夢中揍了他好幾拳。
習武之人,受擊後總會下意識地反製,他立刻出手扼她咽喉,隻是中途硬生生收住了,改作推她肩膀,將她搖醒。
結果一醒來就哭個沒完。
還是那種極為隱忍的哭法,令他甚至不忍心斥責。
葉敘川隻得耐著性子道:“好了,彆哭了,不管你夢見了什麼,那都是幻想,而非真實。”
煙年扯過被褥,胡亂擦了把淚。
“就是真的。”她帶著濃重的鼻音,滑稽中暗含深重的悲涼:“我的家沒有了,家人也都沒有了,他們再也回不來了,這都是真的,是真的。”
月冷風清,燭影搖紅,她看上去真是可憐,蜷縮成一個瘦弱的團,好像被全天下都拋棄了似的。
葉敘川沉默一刻,輕輕拍了拍她纖薄的脊背。
將燭台置於拔步床邊,他翻開瑞獸香爐,抓了把煙年私藏的草煙,扔進去點燃。
辛辣的氣味頓時充斥了整間紗櫥。
煙年被嗆了一口,連打三個噴嚏,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葉敘川見狀,撿了本書冊充作小扇,將煙氣統統扇往她的方向,嗆得煙年又連連咳嗽,他才覺得快意了,好似大仇得報。
可見其無辜被吵醒的怨念之深。
煙葉燃燒,初時的辛辣散去後,變作一種自在的清香。
葉敘川把書本一扔,抱胸倚在床邊,哼了一聲道:“舒服些了麼。”
煙年困惑地眨了眨眼,這人在乾嘛,給她艾灸嗎?
“從前學的土法,可驅散夢魘。”葉敘川道:“燒上一點,後半夜便可安眠。”
煙年一愣,問道:“大人從何得知這法子的?”
葉敘川斜睨她一眼,淡淡道:“闔族覆滅的不止你一人,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也不止你一人。”
“我也做過十數年的噩夢,如今不做了。”他道:“因為我已殺光了那群鼠輩,一個不剩。”
他頓了一頓,似乎是想安慰她一二,但嘴裡出來的話卻極為驚悚:“你若是還記得是何人弄死了你爹娘,儘可告訴我,我替你去取他們狗命。”
煙年搖了搖頭。
倒也不是怕事,而是她對那些人的狗命毫無興趣。
很多年後她才得知,那群惡徒放火燒了她的家之後,馬上死在了下一場交戰中,草席一裹,就地埋了去,連囫圇屍骨都找不到。
人都沒了,她怎麼報仇?一根根掰他們的骨頭棒子嗎?
且不說此舉變態,即使把他們挫骨揚灰,也換不回她的親朋舊故。
“殺光了他們又有何用?”煙年低聲道:“戰爭不止不休,燕雲以後還會有孩童流離失所,我、翠梨、九重和魚魚……”
“關你何事?”他道:“你顛沛流離的命,怎麼偏要操廟堂之上的心。”
煙年淚意上湧,凶巴巴地哽咽道:“我便是不愛看生靈塗炭,要你管麼!”
葉敘川並不具備應對胡攪蠻纏的本事,他的耐心已到了極致。
“國朝將委派使節前往北周。”
就當煙年以為他要警告她立刻閉嘴時,葉敘川冷不丁擲下這句話,並伸出手,闔上她濕乎乎的雙眼。
“若此番議成,可保邊關十載安寧,這樣告訴你,你可安心了?”
輕飄飄幾字,聽在煙年耳中,不啻於一聲驚雷。
煙年睫毛在他手心中猛地一跳,不可置信。
使節……
一切都明朗了,難怪要暫關榷場,難怪今日葉敘川滿麵陰雲,朝野上下的主戰派為數不少,他們想必不願見到兩國議和。
可燕雲的兵都捏在葉敘川手中,他若不願出征,沒人能逼迫他,此番派出使節,或許就是他提的議。
難怪……難怪……
煙年急急扭過頭,卻見男人已闔眸睡去。
那骨節分明的手還覆蓋在她眼睫上,好像某種高傲的安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