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細作,一柄無心的快刀,人人可用,但沒有握刀人會告訴他,他探來的消息究竟被用在那一處,是當籌碼議和麼?還是被當作武器,去收割更多的性命?
他不知道。
日日生活在敵國的領土上,他甚至不知該去恨誰,恨那些毀了他故土的士兵嗎?可是他們分明也是人,他們也有爹娘與妻兒,他們的親人收到訃告時,哭聲一樣令人揪心。
拔劍四顧心茫然,人人看起來都是受害者,那究竟何人是贏家?
那段時日,他手中壓了許多情報,有些有用,有些無用,可不知為何,他不想再將它們提供給達官權貴們了,他覺得不值得。
直到那一個人來找他。
那人告訴他,自己有法子了結這場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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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蒺藜,”指揮使突然回頭問道:“你說,朝中有好人嗎。”
蒺藜從文牘堆裡抬起頭,一臉茫然:“好人?應當有的吧,不過煙姐常說人無好壞,隻看有利與否。”
“她倒是看得透,”指揮使感歎:“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我活了這麼多年,卻還執意給人分個好壞,實在是幼稚得很。”
蒺藜更加茫然:“大人什麼意思?”
“無事,”指揮使搖頭道:“你煙姐說得對,是我太偏執了。”
蒺藜又困惑地撓了撓頭。
指揮使自憐自傷一番,卻無人捧場,頓覺無趣,張嘴罵道:“天天就知道乾活兒,連為什麼乾活都鬨不明白,彆撓頭了,再撓你腦瓜子都要被撓飛了,趕緊寫你的密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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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指揮使的諸多考量,煙年一無所知。
因自小生於鄉野,而後來到汴京,也隻被當作一樣工具來培養,所以煙年並不通曉權術政治,僅僅是叫得出官職,懂些皮毛而已。
至於向上聯絡,疏通關係,拉幫結派……此類庶務均由指揮使親自操持。
汴京細作營構架極為複雜嚴密,煙年至今不知自己同僚們的真實姓名,對指揮使更是不甚了解,隻知道他是個極其厭惡戰爭的中年人。
因為他唯一的小女兒死於戰亂——可憐的小丫頭被一刀劈開時,才剛過了三歲生辰。
煙年骨子裡頗為任性,雖嘴上常嚷嚷著要金盆洗手,卻因與指揮使有相同的經曆,甘願為細作營賣命整整十年。
此番被指揮使派來葉敘川身邊,風險極大,可謂九死一生,她本可以推脫,卻還是硬著頭皮上了,無非就是出於對指揮使的信任。
他會令她失望嗎?煙年不知道。
或許在爾虞我詐的環境裡待得久了,便執拗地想去相信些什麼,不然這人生,委實是太絕望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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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碌碌而過,轉眼已至乞巧。
因金盆洗手有望,煙年近日心情極佳,破天荒地有興趣過節,曬書、乞巧、對月穿針等諸多活動一個不落,甚至還要求香榧教她做做針線。
香榧自是有求必應,討好主子嘛,不丟人。
可教了兩日後,香榧便發覺了不對勁之處。
煙年學東西極為迅速,迅速得有些恐怖,哪怕再複雜的針法圖案,她隻需看幾眼,就能記得七七八八。
這份異樣的聰明令香榧忐忑不安。
——眼前這個明眸善睞的女人,怕是沒有表麵上看來的這樣柔婉單純,倒像是在……扮豬吃老虎。
香榧兀自煩惱,煙年依舊樂樂嗬嗬,每日不是學針線就是彈琵琶,快活得令人嫉妒。
與她的悠閒相比,葉敘川就忙得多了。
據葉敘川身邊的校尉,張化先的同僚李源透露,他們大人最近在處置軍械貪汙一案,接連辦了好幾位督軍,案頭上文牘堆積如山,夜裡還要下天牢親自審人,日日忙得腳不沾地,恨不能生出三頭六臂來。
煙年沉吟片刻,試探問道:“李大人的意思是……”
“大人說他近日手上沾了不少血,怕煙娘子聞了眩暈,暫且先不來了,等此案完結,再帶娘子出京避暑。”
說這話時,李源還有幾分小慌張,怕眼前的大美人因見不到大人而垂淚傷神,張化先此前交代過他,此女得寵,萬萬開罪不得,你敢把她弄哭,葉大人勢必會將你弄哭。
可沒想到,對方非但沒有哭哭啼啼,反而雙眼噌地一亮,目光灼灼。
“真不來了?”她道:“彆是哄我吧。”
李源點頭:“真不來了。”
這一瞬間,煙年的神情幾經變換,極為精彩。
起初,她似乎非常想笑,卻硬是忍住了,極快地轉變為失落的模樣,低低歎息一聲。
最後,還不忘做作地低下了頭,難過道:“我怎麼會嫌棄大人呢?”
李源心中呐喊:真的嗎?可你這反應分明就是嫌棄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