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煙葉的福, 煙年睡得不錯,第二天起身時神清氣爽。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昨晚裝做噩夢裝得太過, 眼珠子有點兒抽筋, 總想翻白眼。
小八見了主人,極為興奮, 對她大叫:“葉大人!葉大人!”
“葉大人早就走了。”煙年道:“彆嚎了,你差點把老娘我害死知道嗎?簡直隔牆扔孩子——真丟人。”
小八鳥嘴一扁:“狗東西!”
煙年警告:“再敢信口雌黃,老娘把你毛拔了燉湯喝!”
小八認慫。
煙年彈它腦門一記, 哼著歌兒前去用早膳。
今日來伺候的是鶴影和香榧,煙年小口咬著蒸餅,笑對香榧道:“過幾天大人要帶我出去避暑, 這幾日就可整理行裝了。”
她得意地挑了眉毛:“大人說要早幾日去彆業,且隻帶我一人,這可是天大的殊榮, 連太後娘娘和官家都沒造訪過那處彆院呢!”
香榧不多嘴,隻乖巧點頭, 鶴影卻眼光一閃道:“敢問娘子,那彆業在何處?”
煙年勾唇笑道:“沿著金水河往西走便到了, 離汴京城不遠。”
回想起前些日子收到的新指令, 鶴影暗自將煙年的話記在心中, 袖下的拳頭緩緩握緊。
煙年以餘光打量她,氣定神閒喝下一口先春茶。
喲,這就上鉤了。
*
自那夜後, 葉敘川一連幾日都未碰過她。
煙年刻意撩撥,抬起鳳仙花汁染就的指甲,輕劃過他耳際, 葉敘川也隻是淡笑,凝視她的雙眼,問道:“你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麼?”
煙年眨眨眼:“沒有呀,我能有什麼事可瞞?”
葉敘川“唔”了一聲,闔上了眼:“好。”
煙年知道他為何要這樣問——鶴影是她主動收來的丫鬟,且形跡可疑,舉止怪異,行走間明顯可見練過武藝的痕跡,他連帶著把她也疑上了。
此刻將計就計,不殺鶴影,多半是為了找出幕後指使之人。
煙年藏得滴水不漏,十分自信於他絕不會查到自己身上,於是樂得讓鶴影擺弄些粗糙的小動作。
軍師從不上戰場,煙年習慣了使喚彆人為她做事。
汴京的夏季炎熱多雨,悶起來要把人都蒸化了似的,房中冰鑒塞得滿滿當當,一窗之隔外,海棠樹葉因悶熱而耷拉下來,夏蟬盤踞其上,鳴聲不絕於耳。
日子平靜地流逝,轉瞬來到了既定的出發日期。
這日,煙年換一身清涼的藕荷色衣衫,長發挽成鬆鬆的望仙髻,言笑晏晏,極為興奮。
葉敘川難得從公務中抽身,嘲笑她打扮得像個花枝招展的瓶子。
煙年佯怒:“大人說什麼呢?可是嫌我花哨?”
“並無此意,”他從枝上摘下一朵石榴花,彆在她鬢邊,端詳了片刻道:“這樣要明豔得多。”
煙年茫然抬手,摸了摸還帶著露水的石榴花。
“這是大人第一次為我簪花理發呢。”
“是麼?”葉敘川深深看她一眼:“春有桃李秋有菊,冬有傲雪寒梅,往後還有數十年時光,大可替你將四時花簪個遍。”
說這話時,他神情疏淡,眸光卻溫柔。
其實他生了一對很多情的眼睛,當他不露嘲諷之色,專注地看人時,好像滿腔柔情化作一陂春水,能淌入你心裡似的。
煙年望著他雙眼,訥訥道:“好。”
上了馬車後,她仍心神不寧,鬢邊石榴花穠豔耀眼,隨著馬車起伏不住搖晃。
不知是否錯覺,葉敘川近日待她越發不同了,倒也不算多寵溺,隻是好像更上心了點,乞巧陪她逛夜市,夜裡替她點煙葉,現在還極為自然地替她簪花……
尋常郎君做這些,她定不以為然,一旦此人換作不可一世的葉敘川,她便覺出了異樣。
難道他真的有幾分喜歡她了?
哦……她微微得意,抬手拈了鬢邊石榴花。
這花兒豔麗得像一團燃燒的火,正如她熊熊燃燒的自信心。
看來自己也頗有魅力嘛。
連葉敘川這種高傲之人,也要拜倒在她裙下,
馬車行至山道處,忽然劇烈顛簸一記,下一刻,煙年聽見駿馬高亢的嘶聲,一股大力把她甩到車壁上。
雖有毯子墊著,煙年仍疼得頭昏眼花。
“怎麼回事!”她佯做驚恐。
葉敘川極為平靜,平靜得甚至有些漠然。
他毫無溫度地笑了笑。
“大概是遭人算計了吧。”
與他的平靜不同,馬車之外,鶴影驚馬為號,一眾被蒺藜雇來的山匪自山壁上躍下,掌中刀光凜冽。
他們高聲大笑道:“爺幾個這回的賞金就靠你們了!”
“保護大人!”張化先大喝:“統統拿下!”
這回帶出的侍衛皆為禁軍精銳,區區幾個蟊賊,還不夠他們練手的,當下拔出了刀,有條不紊應戰。
隻是山道狹窄,無法處處顧及,幾個零散山匪找到了破綻,一把拉開了馬車門,刀尖直取葉敘川心口。
葉敘川睜開眼。
煙年壓根沒看清他做了什麼,隻見眼前閃過雪亮的刀光,隨後側臉傳來溫熱黏膩的觸感。
她昏昏地摸了一把,指尖鮮血淋漓,如鬢邊的榴花。
這一刀利落得恐怖。
那山匪喉間發出嗬嗬之聲,當場斃命。
“狗娘養的王八羔子!還我弟弟命來!”
眼見兄弟喪生,幾名山匪幾乎氣紅了眼,嘶吼著撲來與葉敘川拚命,葉敘川冷笑一聲,拔下山匪屍身上的匕首:“蠢貨。”
這仇恨拉得不可謂不穩。
翠梨趁亂遛去了後廂。
蒺藜一襲黑巾裹麵,混在山匪堆裡,對煙年猛力眨眼,煙年依照計劃,精心計算著角度,打算配合著蒺藜演一出戲,恰到好處地衝過去擋上一刀。
然後,她的工作便結束了。
其實她布此一局,壓根不是為了真殺葉敘川,而是為了在亂局中奮不顧身地保護他一遭,讓他瞧見自己的真心。
但是她忘記的是,在極端混亂的場麵中,人算往往不如天算。
命運就像一屋子瘋批,你永遠不知道哪個瘋批會給你一巴掌。
她方準備衝出去替葉敘川擋刀,忽然斜裡刺來一道人影,淡黃衫子茜色裙,正是蟄伏半天的鶴影。
煙年大驚。
等等!不對啊!給鶴影的命令裡可不是這麼寫的,明明是讓她驚完馬趁亂跑啊!
來不及思考,煙年驚呼一聲:“大人小心!”
葉敘川眼角餘光瞥見鶴影,毫不猶豫,抓過煙年衣襟,把她當一麵肉盾擋在身前。
這一拽利落迅捷,如非早有準備,斷無法有這等不假思索的反應。
煙年猝不及防,驀地瞪大了眼。
直到刀尖刺向胸口,她才明白發生了什麼。
葉敘川抓她擋刀。
他想……殺她。
*
這一瞬間,煙年如遭雷擊,什麼風花雪月的旖旎心思都沒了。
原來他根本沒有心動過,什麼簪花,什麼點煙葉,什麼乞巧夜市,都是逢場作戲……她在他心中的地位,自始至終都沒變過,就是個隨時可供犧牲的死物。
她張了張嘴,想罵人,但出不了聲。
他媽的。
一腔迷茫化作憤怒。
翻臉無情的王八蛋,老娘做鬼也不放過你!
辛虧蒺藜靠譜,千鈞一發之際挑飛了鶴影的劍,還不忘嚎一聲:“冤有頭債有主,莫要傷及無辜!”
鶴影一擊未中,還被挑飛了劍,理應不再戀戰,可這丫頭驚人的執著,居然不要命地又衝了過去,大有不完成任務不罷休的勢頭。
正此時,另一匪徒的刀直撲葉敘川麵門而來,葉敘川抓住煙年衣襟,毫不憐惜地把她拉至身前,分明想讓她將這一劍也擋下。
煙年甚至來不及恐懼,隻是茫然地睜大了眼,嘴唇哆嗦著,喃喃道:“大人……”
他這時本不該分心,可目光還是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
這是何等漠然無情的目光,沒有溫情,隻有冰冷的算計。
好像回到了他們初遇的時候,貓眼對著丹鳳眼,一方茫然,一方漠然,葉敘川隨時做好了犧牲掉她的準備,不這麼做,隻是因為他還未遇到需要放棄她的威脅。
她居然以為他有點喜歡她?真是……笑話。
幾個月的相處就像喂了狗,一切和開始時都毫無分彆,他就是塊沒有心的冰,沒人有能耐征服他。
罷了,願賭服輸,
她萬念俱灰地閉上眼,麵色如死。
握住她衣襟的手微微一頓,如同稍縱即逝的猶豫。
戰場不容猶豫。
煙年聽見刀刺入血肉的聲音,緊接著是葉敘川突兀的悶哼。
她沒有死。
煙年倉皇地睜開眼,目光所及之處,葉敘川肩膀上多了一道刺眼的傷口,皮肉外翻,鮮血淋漓。
從沒看到他露出過這樣的眼神:憤怒,懊惱,不可置信……種種複雜情緒染上眼底,好像高高在上的神祇被賜予七情六欲,拉入凡間一般。
一劍避過,又是一劍刺來,煙年一個激靈,惡向膽邊生,尖叫著一頭撞向葉敘川。
她脾氣不好,不喜隱忍,如無特殊情況,一般當場就把仇給報了。
狗東西想讓她死?呸,想得美!她死也要把他拉上墊背!
兩人離得太近,葉敘川沒算到她居然敢反咬一口,一時無從閃避,偏偏煙年還裝得半點不像是故意的模樣,侍衛們竟都被她騙了去,兩人一起踩空,滾落山崖。
天昏地轉,七葷八素,煙年能感受到葉敘川身上爆發的暴戾之氣。
也很難不暴戾……堂堂葉樞相被一個女子撞下了山,傳出去怕不是要笑掉全汴京的大牙?
她不管不顧抱住他的腰,糊他一身鼻涕眼淚,並死死抓著他未受傷的那隻手,不讓他攀住山坡上的樹枝。
兩人一路滾落穀底。
葉敘川先著地。
他因痛楚而呼吸急促,鴉青衣袍上沾滿鮮血與泥土,發間夾雜著碎葉,麵容扭曲。
他一向高高在上,怕是多年未曾如此狼狽過了。
煙年垂眼,目光掃過他肩頭的傷口:“哎喲,大人沒受傷吧。”
良久,葉敘川從牙縫裡擠出幾字。
“趁我還未改主意,滾。”
*
滾什麼滾,煙年惡狠狠地想,你方才滾得還不夠麼?不如老娘帶上你多滾兩圈,我們奈何橋見,誰不來誰是孫子!
她拍拍身上的碎草葉,從葉敘川身上爬起,居高臨下剜他一眼,眼裡的怨毒藏也藏不住。
媽的,奇恥大辱。
她抹了把臉,摘下鬢邊石榴花,用力擲在地上,冷笑道:“滾就滾!”
“不遭此一劫,不知真心假意,煙年該感謝大人教我看清了自己,什麼四時簪花,歲歲相逢,這些可笑的癡心妄想再不會有了,大人儘可安心!”
葉敘川神色陰沉,隱含戾氣,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終究什麼都沒辯解。
他淡漠地扭過頭去,檢查自己受傷的膝蓋、肩膀,口中平靜道:“好。”
煙年隻覺一拳打在棉花上,氣得滿麵通紅。
生死邊緣走過一遭,她骨子裡的任性妄為占據了全部心神,居然真的把長發一甩,揚著下巴離去了。
*
山坡下乃是一片密林,樹木鬱鬱蔥蔥,遮天蔽日,滿地長著苔蘚和蘑菇,人跡罕至。
雖然他不慎落崖,可按照禁軍精銳的辦事效率,隻需一時辰,便可尋到他們一人。
聽煙年憤懣腳步聲逐漸遠去,葉敘川才試著挪動雙腿。
他不喜歡顯露脆弱,尤其是在寵物麵前。
許是滾下山坡時傷了腿,此舉頗為費力,他折斷一根趁手的樹枝,充作拐杖,才慢慢地站起了身。
肩膀上的傷足有寸深,所幸未傷及筋脈,動還是能動的,隻是右手空乏無力,將將能握住刀柄。
但……他的刀呢?
哦,他回憶起來了,葉敘川揉了揉眉心,落下山坡時,那匕首無意間遺失了。
這意味著:如今他成了個手無寸鐵的廢人。
隻因拿女人擋刀時,自己略猶豫了一瞬。
直至此刻,他依舊頗為迷惘,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猶豫這麼一刻——他的金絲雀勾結刺客,暗算主人,罪行罄竹難書,合該以死謝罪。
順利地引蛇出洞後,煙年於他再無半分可用的價值,他本該利落地除掉她,可千鈞一發之際,他偏偏猶豫了。
她那時哀戚地看著他,水盈盈的眼裡倒映出他漠然的神情,那張臉即使潑了鮮血,依舊明豔得不可方物。
他依稀記得上回送走魚魚的那夜,她抱著琵琶黯然神傷,也曾無意露出過這樣的神情。
——那目光倒也不是一昧難過,更多是一種孤獨茫然,茫然於為何方才還溫情脈脈的愛人,忽然要送她去死。
她哆嗦著嘴唇,叫他:“大人……”
他一時怔忡。
這一怔的代價是肩上寸深的傷口,還有險些摔斷的腿。
他低頭,盯著自己無力的右手。
這隻手掌不知沾過多少鮮血,如果沒有意外發生,殺幾個蟊賊隻如切菜般簡單,所以,連最謹慎的屬下都沒料到今日的變故。
連他自己也沒料到。
他的猶豫也並無意義,那女人不領這份情。
相反,她被他氣走了,走起來健步如飛,健康得能踢飛一隻小牛。
她不會知道,若沒有他不假思索的保護,她脆弱的骨頭在跌下來的瞬間,就會碎裂成塊。
自己這是在做什麼呢?
真是可笑至極。
葉敘川煩躁地心想,大概是他瘋了罷。
他行至一塊平坦的空地,盤膝坐下,閉目養神片刻。
風聲過耳。
他忽地睜開了眼,淡淡道:“想殺我便拿著刀過來。”
藏匿於樹後的人影微微一動,又謹慎地探出一頭,不是鶴影又是何人?
先前葉敘川被煙年撞下山坡,鶴影因收力不及時,也不慎墜落深穀,摔了個七葷八素。
可她確實又是個敬業的刺客,雖然摔得頭暈耳鳴,卻還是記掛著她的任務——設局弄死葉敘川。
但葉敘川先前出手實在狠辣,給她造成了極大的心理陰影,一時踟躕,不敢上前,隻躲在暗處,謹慎觀察之。
“有什麼可懼怕的呢?”葉敘川居然還能笑出聲來:“眼下我渾身傷痕,不良於行,再也沒有更好的時機了。”
鶴影皺眉:“你又想耍什麼花招?”
葉敘川諷刺道:“你該學學那女人的偽裝功夫,下回才不至於令人一眼看出異樣。”
“誰的偽裝功夫?”鶴影一愣。
隨即明白了,這多半是葉敘川的緩兵之計,刻意東拉西扯拖延時間,不過這也說明此人黔驢技窮,再無反抗能力了。
她穩下心神,握緊長劍,向葉敘川刺去。
葉敘川閉上眼,指間扣住一枚石子。
劍風已至。
砰!
一道沉悶的響聲忽地撕裂他耳膜,驚起林間飛鳥無數。
他睜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