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內的燈光亮得驚人。
林歲還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
她坐在沙發上,偷偷摸摸地東張西望,但背卻挺得很直,有一種做了好事的感覺。
警察來到她麵前,林歲立刻收回目光,重新坐正。
“——經我們調查下來,他們說的情況都屬實。”
林歲倏地一震。
警察顯然也是第一次辦到這樣的案。
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更何況眼前一方當事人還是鐘氏集團的掌權人之一,哪兒是他們這種基層片兒警敢插手的事情。
“是場誤會。”
他努力擠出笑道,“既然是一家人,還是你們自己商量和解比較好。”
警察沒有說謊。
她們的身份不是假的。
那豈不是證明——
林歲猝然抬頭,對上方如琴的視線。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披肩,隨即居高臨下地望下來,像是很溫柔,語氣裡卻帶著顯而易見的責備:“你怎麼會覺得我們是騙子呢?”
她又瞥了一眼林小玲和林華,似是覺得他們的教育方式出了問題——怎麼會教出來這種拎不清的刺頭小孩?
她身上的光……還是紅色的。
她不可能看錯。
林歲顫抖著要站起身,被林小玲往身後護了護,又賠上一個笑:“沒有沒有,一場誤會。歲歲也是警惕心強。”
“不過現在你們可以放心了吧。我沒有騙你們。”
方如琴眼神掃過她們,慢悠悠地說,“我也隻是一位,想來找回自己孩子的,可憐的母親而已。”
她這手感情牌打得林小玲有點無措,隻得連忙點頭附和:“當然,我們相信。”
方如琴旋即又露出一個笑來:“通常的親子鑒定大概需要一周,不過我已經提前安排好了,大約八個小時就會出結果。”
“走吧。”
方如琴瞥她們一眼,道,“如果你們還不信任我的話,可以讓警察陪同,總可以了吧?”
林歲沒說話。
她的手掌是涼的,根本無法去消化和接受這個事實。
直到被林小玲牽起來,她的腦子還是一片空白。而接下來的一切像是被推著走,在采完樣後還是渾渾噩噩的。
八個小時,小半天。
放在平時不算長,對於現在的林歲來說卻極其煎熬。
“等、等等,還有一件事。”
在離開醫院之前,林歲聽見林小玲問方如琴,“既然您說十七年前是抱錯了兩個女孩,那我們能見一下我們的那個孩子嗎?”
哦。
對啊。
在這件事情裡還有一個女孩子呢?
林歲心臟被尖銳地刺了一下,稍稍清醒了一點,就聽見方如琴像是輕聲笑了一聲,說:“小意聽說這個消息後,就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我們怕刺激到她,所以就不帶她過來了。”
“小意是一個比較敏感的女孩子,如果見到你們,可能會多想。而我們畢竟也養了小意這麼多年,也是有感情的。所以我們家的想法呢,還是讓小意待在我們家比較好。”
“到時候把林歲接回去後,我們對外會宣布她們是雙胞胎,隻不過林歲是在十幾年前因為意外走失,又被你們偶然收養的孩子。”
“放心,鐘家有足夠的能力養兩個孩子,給予她們最好的生活條件。你們也是做父母的,相信可以體會吧?”
林歲看著這個籠罩著血色紅光的陌生女人,很難把她和母親兩個字聯係在一起。
她的語氣全程都十分溫和,但每一處都流露著自然的、上位者的輕蔑。
對她的父母,甚至對她,都是如此。
為什麼呢?
她不是來尋找自己的親生孩子的嗎?
“我會在第二天把結果帶給你們。如果林歲真的是我們家的孩子,下次我會帶律師一起來談。”
方如琴坐上了車,很快離開。
時值深秋,寒風驟起。
林歲站在風裡,茫然又無措。
真奇怪。
她以前讀到類似的故事,裡麵的主角每個都欣喜若狂。
但她此刻沒有半點被豪門找回的驚喜感,恐慌,不安,要和父母分開的沉重的不舍壓上了心頭,壓得她快喘不過氣來。
“回家吧。”
林小玲拉著她的手說。
她看向林歲,眼神依舊溫柔,宛如什麼都沒發生一樣,露出一個笑來,“媽在呢,沒事的。”
林小玲向來是很樂觀的性格,最愛掛在嘴邊的就是這句“媽在呢,沒事的”。輕飄飄的幾個字,像一劑渡人渡己的萬良藥,仿佛再天大的事情總有一天也會過去,沒什麼是她扛不住的。
她又問,“晚上想吃什麼?”
林歲:“……什麼?”
林小玲又問了一遍:“晚上想吃什麼?”
仿佛是稀鬆平常的一個傍晚,她笑著問自己親愛的女兒想吃什麼。
林歲抬頭,看向林小玲。
林小玲眉目端正,笑起來的時候燦爛溫暖。
她今年四十五歲,雖然艱苦歲月和常年勞作磋磨得她兩鬢漸白,皺紋的紋路也比同齡人更多更深,但依舊能看出來她年輕的時候是個大美人。
家裡有一張林小玲年輕的照片。
林歲小時候翻出來過,對著照片,又照照鏡子,頗為不滿道:“為什麼我和媽媽長得不像呢?”
“誰說不像?”
“媽媽比我漂亮太多了!”
“那是因為你還沒長開呢。”
林小玲點著她的鼻尖,又蹭了蹭她柔軟的額頭和臉蛋,哄她的小女兒,“你現在還小,等我們歲歲長大了肯定是一個比媽媽漂亮好多的大美女哦。”
如今十七歲,初長成的林歲看著林小玲依舊和自己完全不像的臉,想起命運在那麼早的地方給予她的提醒,隻覺得心臟都被隆隆的風紮得生疼。
“想吃肉嗎?”
林小玲晃晃她的手,笑著問,“今晚做紅燒肉好不好?”
林歲握著她的手,艱難地搖頭。
她說:“想吃蔥油拌麵。”
那是媽媽最拿手的。
“嗯。”
林華突然開口,平靜地補充了一句,“再攤一個荷包蛋。”
林歲望過去。
他似乎有些不自在,眼神晃了片刻後,用左手拍了拍林歲的肩。
爸爸總是很沉默。
但在林歲記憶裡,在那遙遠的過去裡並不是的。
林歲還記得,以前爸爸是很愛笑,很愛說話的。
那個時候爸爸還有兩隻手。
林歲看著林華空蕩蕩的袖子右管,隻覺得痛苦從心底無限地漫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