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天宗位於人界的北境,冬日來得快,冬期也長。
風一冷,雪就落下來了,大多門內弟子都不會用靈力去禦寒,冬天來了也不過多添兩件衣裳,修煉完之後回去抱著暖爐。
雪鷹翱翔在天際,發出一聲長嘯,直往天際衝去。
下方便是寒天宗內的問道長階。
長階一共是四百九十九層,將寒天宗一分為二,上麵是門主及其他大長老,還有門內名望的尊者和其親傳弟子所居住之地,乃是寒天宗之內資質最好,享受著最高待遇的一群人。
問道長階之下,則是人界各處收來的孩子和一些資質較差的弟子。
雪虐風饕,長階上堆了厚厚的雪層。
謝歸聽到夏國遇難的消息時就匆忙跑了出來,忘記穿棉袍,隻身著單薄的竹青長衣,踩著厚厚的積雪一層層往上。
他將雙手攏在袖中,瑟縮著肩膀,凍得渾身發抖,麵容白無血色,更顯得他身軀單薄。
鞋襪都濕透,冰涼的雪水滲進來,他雙腳早就凍得沒了知覺,連帶著脖頸脊梁都僵硬著。
待他費力地踏上最後一層階梯,仿佛有那麼一絲活氣又從體內湧出,匆匆往前走了幾步,彎折凍僵的雙腿往地上一跪,一個響頭磕下來。
“弟子謝歸求見!”
“弟子母國正遭遇妖怪侵襲,還望宗門能夠施以援手,來日弟子願做牛做馬,努力修煉,報答宗門!”
“求求宗門,救救夏國吧——”
年輕公子的跪在大雪之中,聲音從清朗喊到嘶啞,大半身體幾乎被雪埋住,額頭上已然磕得血紅一片,給潔白的血上染上絢麗的顏色。
日頭落下時,才有一個年輕的弟子出來,對謝歸道:“師尊和長老們今日不在,你改日再來吧。”
謝歸趕忙動身,凍僵的身體發出哢哢的聲音,他膝行幾步猛地抱住那弟子的腿,央道:“這位師兄,你能不能幫我向師尊們說一說?夏國如今正遭受……”
“此事我管不著。”他一下就踢開了謝歸,冷漠回頭,“請回吧。”
謝歸在雪地裡掙紮了好一會兒,力氣幾乎耗儘,才起身慢慢下了長階。
問道四百九十九層長階,他一步步走下去,腳落在地麵上時,身後的腳印大半都已經被雪掩埋,長階仍舊乾乾淨淨。
崇軒三十年,凜冬。
謝歸孤身一人離開宗門,回了夏國。
百年光陰翻過,他已不記得當初爬了多少次問道長階,隻記得那年的雪尤其大,總是壓在他的肩頭,沉得很,讓他無法再直起脊梁。
謝歸看著廢墟裡躺著的少女,靜靜等了一會兒,然後說道:“公主殿下,裝死是沒用的。”
有片刻的安靜,之後宋小河就睜開眼睛從地上爬起來,“可惡,我裝得那麼像,竟然叫你看出來了。”
她攥著木劍,起身時擦了一下嘴邊的血,胳膊,後背還有腿上的傷都讓她疼得齜牙咧嘴。
方才與謝歸交手,宋小河就感覺自己打不過他。
謝歸的招數很是奇怪,能從地下召出比妖蛇還要靈活的樹藤來,纏著宋小河的四肢,不論砍斷多少都會再生,瘋狂消耗宋小河的體力。
如此一來,她便頻頻受傷,雖不致命,但也疼得厲害。
宋小河裝死被發現,心道不能再這麼下去,若是真讓謝歸耗儘了體力,那她隻有任人宰割的份。
她看了一眼旁處奮力與妖屍們戰鬥的各派弟子,心裡也謹記著沈策之前的叮囑。
絕不能讓彆人發現她擁有業火紅蓮的能力。
在此處不方便大展身手,宋小河就轉頭對謝歸罵了一句,“此地風水對我不利,我才落於下風,你敢不敢跟我去彆的地方,看我怎麼收拾你。”
說完她收劍,撒腿就跑。
謝歸並不阻攔,看著她跑遠的背影,隨後一躍而起,在空中看著地上奔跑的宋小河。
她乘著風跑得飛快,一口氣都不停歇,時而踩著荒敗的牆壁跳上屋頂,從一排排破落的屋宅處翻過,直到跑了幾條大街,距離那些仙門弟子足夠遠時,她才慢慢停下來,扶著滿是龜裂的牆喘氣。
謝歸落在她麵前,她立即抬手,做了個停止的手勢,又捂著心口說:“等會兒!先讓我休息一下,我跑得太累了,喘兩口氣先。”
他看上去也是個十分好商量的,果然沒有動手,等著她恢複氣息。
肺部的疼痛緩解許多之後,宋小河又揚起木劍。
她看起來有些狼狽,但並無什麼明顯傷痕,最多在地上滾的時候沾上了不少灰塵。
但她心裡明白,方才的戰鬥最多算是小打小鬨,現在才是一決生死。
宋小河先是雙手結印,低聲道:“煉獄八寒。”
勁風瞬間過境,圍繞在宋小河的周身,釋放出強大的神力。
謝歸抬手,數條樹藤破土而出,瘋狂舞動著,在片刻的時間裡就抽條至兩丈之高,藤條上還長滿了尖利的倒刺,從宋小河的四麵八方刺來。
宋小河雙手握住劍柄,凜然喝道:“春風不度玉門關!”
天風自八方彙聚而來,以宋小河為中心,迅猛的風渦在眨眼間便形成,一時間周圍飛沙走石,破敗的殘屋粉碎,皆被風卷入空中。
她衣袍翻飛,長裙飄擺,四條小辮更是亂舞著,唯有握劍的身姿站得穩穩當當。
在四麵樹藤刺過來的刹那,她以木劍卷風,側身躲閃時,劍刃砍上樹藤。
倒也是奇怪,分明是未開刃的木劍,劍鋒鈍鈍的,卻能輕易將樹藤給砍斷。
樹藤變幻莫測,攻勢疾如閃電,宋小河被包圍在其中,身姿無比輕盈地躲閃,手中的長劍每一次的揮動,都會帶動周身的寒風,漸漸在她四周形成獨特的寒域,樹藤無法再近身。
宋小河喘一口氣,又縱身一躍,舉起的木劍裹挾著天風,朝謝歸刺去。
謝歸雙手猛然一揮,無數藤條從他身後迸發而出,如一條條蜿蜒的
細蛇,前赴後繼地纏上宋小河的雙臂。
她的木劍一刺過去,劍刃立即就被藤條給纏上。
“春寒料峭!”
她揚聲高喊。
頃刻間,劍刃卷上赤色的微芒,纏上木劍的藤條就飛快凝結上白霜,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凍得壞死。
然而那藤條的數量實在是太多,前麵的結上白霜,後麵的又洶湧上來,密密麻麻相互交纏,慢慢吞噬宋小河手裡的劍。
她雙手緊緊攥住劍柄往外抽,卻又因為在空中無法著力,使勁好幾次都沒能將劍從藤條中給抽出來。
謝歸麵無表情,雙指並攏,往上一指,又兩條樹藤從土中刺出,一條直直往宋小河麵門而去,一條自她背後甩下。
宋小河隻記得在戰鬥之中丟失武器乃是大忌,卻不記得危險時刻也要懂得取舍。
就在她猶豫要不要丟下木劍的瞬間,樹藤已然甩至身後,正中她的脊背。
瞬間,強烈的疼痛自後背傳來,宋小河便是不想鬆手,也被這股迅猛無比的衝擊力給甩飛,木劍脫了手,她整個人都被抽飛出去,狠狠摔到地上,翻滾了好些圈又拖行了幾尺遠才停下。
脊背上的疼痛幾乎讓她直不起身,然而危險就在眼前,由不得她一直躺在地上。
正強撐著爬起來時,樹藤接連刺來,她忍著痛意向後翻滾,看著樹藤凶狠刺入地中,將地上硬生生連出一道裂縫。
宋小河看見木劍被藤蔓給吞沒,眼睛霎時瞪大,下意識想要將劍召回,但想起她根本不會召劍術。
這木劍是師父送她的武器,雖然不是什麼厲害的靈劍,但也是宋小河唯一的佩劍,她平日裡都寶貝得不行,走哪都帶著。
萬萬不能讓那些藤蔓折了她的寶貝!
宋小河已然顧不得身上的疼痛,大步奔跑上前,喊道:“把我的木劍還給我!”
謝歸雙袖甩出紛飛的花瓣,五彩繽紛,與風融在一起,猛然朝宋小河奔騰而去。
漫天的彩色花瓣隨著狂風卷起來,形成壯麗的風景,將宋小河淹沒其中。
而那些看起來漂亮而柔軟的花瓣,卻好似一場刀片雨,隻輕輕觸碰便在割破了她的衣裳,在她臉上,手臂上,腿上留下銳利的傷口,化作鎖鏈一樣的東西纏住她的手腳。
謝歸看著在花瓣雨中被刮得傷痕累累的宋小河,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而後念道:“萬木。”
大地顫動起來,僅存的斷壁也化作齏粉,地上開始出現裂痕,如蜿蜒的蛇一般疾速開裂,朝四周蔓延出去。
下一刻,宋小河周圍的地麵猛然刺出堪比柱子粗的樹藤,呈一個圓形將宋小河困在其中,而後頂端纏結,猛地旋轉絞緊,將宋小河絞入其中。
謝歸將拳一握,所有樹藤在同一時刻絞死,極速縮小,如此強悍的力道,任何東西在其中都能被絞成麻花。
片刻後,風止,沙石落地,一切歸於平靜。
藤蔓收回,木劍掉落下來,斜斜插在土中。
謝歸看著麵前絞死的樹藤,有片刻的沉思,隨後轉身便走。
卻在他剛走了幾步時,身後忽而泛起了寒意。
是一種不需乘著風,卻極速擴散的寒冷,謝歸猛地轉身,回頭看去。
就見那絞成一團的樹藤正迅速染上白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結冰,壞死,萎縮。
而後露出了宋小河的身影。
她站在其中,血從細密的傷口中流下,姣好的麵龐恍如浸在霜雪之中,染上一層雪晶。
宋小河從枯死的樹藤中走出。
寒霜染上了她的手臂,攀著衣襟往上,連帶著白膩的頸子也覆了雪。
她看著謝歸,說:“謝歸,你知道萬木逢冬是什麼結果嗎?”
謝歸道:“所以,我厭惡寒冬。”
爆炸聲憑空而起,震響天際。
宋小河沒有依靠手訣,催動全身的靈力釋放出的神力,在空中極速擴散。
鬼國中一直都是春季,但在這一刻,凜冬侵襲,刮骨的寒意滔天。
正與妖屍戰鬥的各門派弟子立即就感受到寒冷的襲來,抑製不住開始發抖,僅僅片刻工夫,所有人身上開始結白霜。
便是在良宵道館的步時鳶也感受到了這疾速而來的霸道寒冷,搓了搓手,揣入袖中。
她仰頭,嗬出一口白氣。
宋小河的身體也正在遭受寒冷的痛苦,從結了霜的指尖開始一路蔓延到脖子處,骨頭裡似乎都凍得結上了冰。
她卻仍未停止動作,不斷朝謝歸靠近。
頻頻的爆炸聲便是謝歸召喚出的樹藤甩在地上的聲音,她在躲閃的同時隻要用手觸碰到樹藤,那些殺傷力凶猛的樹藤便會在極短的時間裡結冰枯死。
宋小河的身影在樹藤間翻飛,所釋放出的強大神力已然纏上了謝歸。
他的耳朵脖頸凝起晶霜,手掌也僵硬起來,宛如冬季裡的樹木,皮膚開始泛出青黑的顏色,雙眉緊皺,浮現出痛苦。
宋小河不斷往前靠近,一腳提起插在地上的木劍握在手中,刹那間,赤紅的光芒自宋小河的身上爆發。
長劍卷寒霜,天風破萬木。
所有樹藤在頃刻間凝結成冰,停止所有攻勢,宋小河奔跑起來,腳步落下之處,大地染上霜色,朝四周蔓延而去。
她眨眼間就到了謝歸的麵前,躍到空中,長劍高高舉起。
謝歸不閃不躲,右手泛起青光,木枝抽條,在光中凝結成一柄鋒利的短刃,隨後雙袖疾速飛舞出藤蔓,瘋狂纏上宋小河的身體。
她大可砍斷藤蔓後退,躲過這一擊。
但宋小河清楚,她的身體要到極限了,極寒之力吞噬了她的四肢,往著心口蔓延而去,她堅持不了多少時間了。
必須在這一擊,殺掉謝歸!
瘋狂在宋小河雙臂上卷積的藤蔓沒能阻止她刺出的劍。
木劍在刺入謝歸胸膛的一刹那,她的心口上也被利刃穿透。
謝歸的
臉上沒有痛苦,情緒始終平靜著。
他的黑眸裡倒映了宋小河狼狽的麵容,然後啟聲輕輕道:“開始贖罪吧,公主殿下。”
劇烈的痛楚自心口蔓延,宋小河已然失去了所有力氣,連木劍都脫了手,往後退了幾步,想要強撐著站穩,卻一下摔倒在地上。
意識在飛快地流失,在閉上雙眼前,宋小河心想,我方才那一劍是不是紮偏了?怎麼謝歸看起來一點都不痛呢?
空中的寒意消失了,那就代表兩個結果。
要麼是宋小河打贏了,要麼就是她打輸了。
雖然心裡早就知道宋小河的輸麵比較大,但沈溪山禦劍而來看到躺在血泊中的宋小河時,心頭還是狠狠一震。
旁邊插著木劍,周圍是惡鬥過的痕跡,沒有其他人。
沈溪山收了劍跳下來,幾步來到宋小河的身邊,踩著地上的血半蹲下來,也完全不在意衣擺染了鮮紅。
她心口上一柄短刀幾乎齊根沒入,鮮血洶湧,將她的衣裳浸透。
她的手臂還覆著霜,身上各處也有細小傷口,躺著一動不動,胸口那微弱的起伏表明她還未死。
蘇暮臨見狀早就嚇得魂都沒了,落地就跪在地上,爬了幾步哭起來,“小河大人!你怎麼了?是誰把你傷成這樣!”
若是擱在平常,沈溪山早就給他一腳讓他閉嘴了,但不知為何,此刻的他心情有些微妙,以至於無法分心思去管其他事。
他低頭看著宋小河。
她雙眉緊皺著,似感覺痛苦,看得出來是身上的傷讓她很難受,汗水浸透了鬢角,碎發粘在白嫩的臉上,讓她變得相當脆弱柔軟。
平日裡總是朝氣滿滿的宋小河,雖然讓沈溪山感覺吵鬨,偶爾也會嘲笑她是個笨蛋。
可現在躺在血泊中,微弱地喘息著,滿麵痛苦的宋小河,卻讓沈溪山心中湧起強烈的不適之感。
他皺起眉。
蘇暮臨撲到宋小河的另一邊,眼淚淌了滿臉,淒聲喊道:“小河大人!你快醒醒啊!你不是可以變成龍的嗎?為何還躺著!”
如此一提,沈溪山才發現宋小河的不對勁來。
先前在酆都鬼蜮那次,魔神襲擊她之後,她躺下後不久就出現了龍體,前後不過幾句話的工夫。
然而現在,血流了那麼多,她的生命在一點點地流逝,她卻仍然沒有要變成龍的跡象。
沈溪山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觸手的冰涼傳遞至掌心,他催動神識探入宋小河的身體。
因為先前就來過一次,所以這次沈溪山很快就找到了她體內那道封印所在之處。
隻見那封印已經完全修複,裂痕消失不見,緩緩懸在半空流轉著,沒有絲毫破碎的跡象。
沈溪山猶豫了一下,隨後嘗試攻擊封印,仍舊沒有用處。
封印不破,龍魂就不會釋放,宋小河的傷勢也無法得到治愈。
那麼她一旦斷氣,就真的死了。
沈溪山加大力度衝撞
封印,卻也知道這封印十分霸道,先前就將他的靈力鎖得死死的,現在他自然也是無法撞破。
耳邊傳來蘇暮臨的哭聲,他迅速將神識退回,一把揪住蘇暮臨的領子,問他:“你身上有雷符嗎?”
蘇暮臨被他突然一拽給嚇得打了兩個哭嗝,匆忙道:“有、有啊,我自己畫的。”
“去找個地勢高的地方,往這引雷。”沈溪山送了他的衣領,吩咐道。
“往這?”蘇暮臨失聲驚叫。
“宋小河是死是活,全看你這道雷能不能召來。”沈溪山道。
“我……”如此重的擔子扣下來,他縮了縮脖子,下意識退縮。
沈溪山掃他一眼,懶得跟他囉唆,隻道:“再說一句廢話我就把你牙齒全敲了,快去。”
蘇暮臨嚇得不行,心裡大罵虎落平陽被犬欺,趕忙爬起來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