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知滿臉嚴肅地道:“鄉親們,大家還記得過去的春種貸嗎?這些什麼旱廁,耬車,不過是變著法的另外一種苛捐雜稅罷了,大家千萬不要上當!”
“今天說不要你一文錢,說不定明天就要以各種借口開始收錢了!”
“還說什麼要指定去哪裡如廁?簡直的滑天下之大稽!曆朝曆代,從未聽說如廁還要管的!萬一大家不去,下一步,豈不是要罰款?”
“再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收取‘如廁費’了?”
“還有那個耬車,看著是新鮮,但是大家這麼多年不也靠著自己下地翻地播種嗎?用了未見得有什麼好處,說不準官府為了政績,還要強買強賣!”
“各種,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
謝知的一番話,完全說到了村民的心坎上,這些農民一輩子黃土背朝天,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官府變著法從他們身上壓榨血汗錢。
多年來被欺壓的憤怒衝上頭,村民們的態度一下子就惡劣起來,吵嚷著叫穆棱他們離開吳家村。
看著村民群情激奮的樣子,穆棱也沒了法子,一群學子麵麵相覷,臉上皆是一派愁雲慘霧。
第一天出師,不得不以失敗告終。
眾人灰頭土臉回到涇河鎮的縣衙,聚在一起商量該怎麼辦。
頭戴綠色方巾的方宏,已經隱隱打起了退堂鼓:“穆棱,我覺得這事咱們做不了。”
“我們隻不過是群沒身份地位的窮學生,既不是官差,也沒功名,那些村民不願意,難道我們還能強迫他們嗎?”
大家紛紛點頭:“就是,這些村民一點見識都沒有,明明是好東西,還生怕我們害了他們一樣。”
“活該他們窮苦受累!”
一個學子期期艾艾道:“要不我們一起回去,如果大家都完不成任務,學院總不會所有人都處罰吧?”
唯獨穆棱緊皺著眉頭,越聽越氣悶,他霍然站起身:“方宏,你說說,你為什麼進入皇家技術學院?”
方宏一愣,訕訕道:“還不是因為不是讀聖賢書那塊料,而且我喜歡做木工活……”
穆棱冷笑:“那你以後打算一輩子做個木匠?白白浪費家中二十年供養你的糧食?你能賺回來去奉養父母嗎?你能受得了木匠那種苦哈哈的日子?”
方宏臉上發燙,發火道:“我就是不想隻當個木匠,才去學院讀書的!你說這些做什麼?”
穆棱灼熱的目光掃過在座的二十個學子,大聲道:“你們難道想一輩子都出不了頭嗎?考不上科舉,家裡又沒幾個錢,將來給人當師爺,賬房都不一定有人要。”
“還是去給富有的商人做倒插門女婿?或者乾脆回鄉種田?”
穆棱激動道:“現在明明就有一個青雲直上的機會擺在我們麵前!做好了,說不定就能入陛下的眼,你們難道不知道,陛下器重的幾個天子近臣,都不是科舉出身,而是江湖上草莽嗎?”
“飛黃騰達的機會就在眼前,區區一點困難,就把你們嚇退,活該成不了大事,一輩子被國子監那幫腐儒瞧不起!”
“你們有沒有想過,為什麼陛下不用國子監那些讀書人?”
“就因為他們自命清高,絕對不會下地乾臟活累活的,更不會千裡迢迢跑到這鄉野裡做這些‘低賤’的工作。”
“我不甘心將來一貧如洗的回鄉,既然科舉做官這條路走不通,現在再苦再累,我都會堅持下去!將來叫那些嘲笑過咱們的人,刮目相看!”
方宏張了張嘴,猶豫道:“你說的,我們不是不懂,可那些村民他們不信任我們,不聽我們的啊。”
穆棱道:“誰會相信一個陌生人呢?他們不聽我們的,我們就自己乾,隻要讓村民見到了好處,他們自然會知道該如何選擇。”
※※※
第二天一大早,本以為已經被趕走的學子們,竟然又回到了吳家村村口。
這次他們手裡不再兩手空空,而是從縣衙借來了許多趁手的工具,還隨身帶了一些乾糧。
村民對他們依然麵色不善,但礙於領頭的穆棱好歹是個秀才,他們也不敢拿這些學子如何,隻在一旁冷眼瞧著,既不配合,也不上前搭話。
連著三天,穆棱帶這群學生走訪了吳家村的每個角落,時不時與村民拉拉家常,套套近乎。
最後粗略的畫了一張簡單的地形圖,在水渠附近一處空地,圈定了旱廁修築的地方。
二十個年輕學生,有的拿鋤頭除雜草,有的在挖土,有的在砍木頭,頂著熱辣的太陽,足足乾了好幾天的活,以土坯、石頭、紅泥巴和木頭為建築材料,真叫他們搭建了一座簡易的旱廁。
旱道做成了斜坡,直通外麵一個深深的大坑,坑裡用密密的石磚封閉,作為漚肥池,外麵修了一個木質的蓋板,又將附近的花圃移植過來掩蓋氣味。
光這些還不夠,學子們又分頭分工,一部分人跑到鎮上,找磚窯瓦房製作了簡單的抽水裝置,裝在旱廁裡。
一頭栓了一塊大石頭,另外一頭吊了一個舀水的大竹筒,沉入外側的水渠中。
使用的時候,隻要把石頭那根繩往下拉,杠杆能輕鬆提起裝滿了水的竹筒,將水渠的臟水傾倒入茅坑衝水,從另一側出口堆滿到底細沙和小石子,簡單過濾後排出,廢水循環利用。
方宏手裡一把錘子,在門柱上敲敲打打,一邊問穆棱:“你說這個‘杠杆’,到底是為什麼能節省力氣呢?”
穆棱擦一把汗道:“其實我也似懂非懂,反正書上那麼寫,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老師說了,咱們學院讀書,以‘學以致用’為目的,會用就成,你如果好奇,將來回了學院,再仔細研究就是。”
當旱廁正式完工時,一行人已經足足在吳家村呆了十天。
這些天,不斷有村民過來看熱鬨,從一開始的冷漠以待,現在還偶爾能與學生們說上幾句話。
一個中年老農蹲在一旁,好奇地看著他們忙忙碌碌:“這真的是茅房嗎?怎麼比我家柴房還乾淨似的。”
正午的太陽曬得人全身發汗,穆棱隨手扇了扇涼風,笑道:“老伯,要來試試嗎?很好用的,乾淨,方便漚肥,還不汙染水源和井水。”
老農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就是太乾淨了,誰好意思來這上茅房?”
這話一出口,周圍的村民們都哄笑起來。
穆棱等學子們尷尬地彼此看了看,好不容易修好了旱廁,結果沒人用,這可怎麼辦?
穆棱抓耳搔腮地思索良久,突然一拍腦袋:“你們身上帶錢了嗎?”
眾人一合計,身上搜出來幾十個銅板,和一點碎銀子。
穆棱全部換成銅板,開始在村裡吆喝:“一桶糞桶倒入漚肥池,獎勵銅板一個!每天一戶最高獎勵兩個銅板!獎勵持續三天!”
什麼?倒恭桶居然有錢賺?吳家村的村民們都驚動了。
起初是一個身材壯碩的婦女,正要往水渠裡倒恭桶,被學子攔住,拉著她往旱廁旁邊的漚肥池倒,當場給了她一個銅板。
這下村民們轟動了,連夜提著恭桶,甚至有人推著糞車過來,排隊倒糞。
穆棱挨個給銅板,一連整整三天,當場兌現,一戶最多兩個,也絕不多給。
三天過後,那個巨大的漚肥池已經填滿了一層池底,旁邊的旱廁也開始漸漸有村民使用。
村民們好奇地對裡麵的抽水裝置指指點點,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想過,居然可以用這種法子來清理汙穢,實在神奇。
這些日子以來,吳家村整個村子都在議論這件事,一潭子死水被砸了一塊大石,一下子活泛起來。
不僅是吳家村,去鎮上趕集的村民也回來說,附近還有好幾個村子,都有學子在做類似的事情,聽說還是皇莊裡先用上的法子。
大家一聽跟皇莊有關,又開始嘖嘖稱奇,在這些底層農民心中,皇莊大抵跟皇宮也沒什麼區彆,一定有大大的宮舍,無數美味佳肴,還有成群的仆從,成堆的金山。
既然是皇莊率先使用的,那豈不是意味著,他們享受了跟皇帝一樣的待遇嗎?
有好事的村民,這下可樂開花。
眼看著旱廁和漚肥的事漸漸步入正軌,穆棱偷偷鬆了口氣。
與村民建立了初步聯係,接下來指導村民漚磷肥的事,也順利許多。
已經有不少村民把家中的廚餘穢物也送到漚肥池一起發酵,再每天推著小車,從池子裡收集肥料,去田間施肥,這種事農人們做慣了,也不費力氣。
穆棱每天晚上回到縣衙,都會把當日遇到的問題和情況簡單的記錄下來,偶爾附上一些自己的思考和建議,洋洋灑灑,竟寫了上千字的“農村改造諫言上書”。
日子一天天過去,學院學子們依然呆在村裡沒有離開,今天幫著村民改進了井水汲水的器械,明日又敲敲打打,在水渠邊製作能自動灌溉的水車。
村民的戒心一天天放下,早晨見到學子,甚至還會笑著打聲招呼。
農婦們去水渠邊洗衣,一邊洗一邊打趣哪個年輕學子模樣俊俏,尚未婚娶。
“唉,你們有沒有發現,這附近好像沒那麼臭了?”
另一個村婦笑道:“還彆說,前兩天下了一場雨,現在水渠的水都清了不少哩……”
身著墨綠綢衫的吳老爺和他的女婿謝知正好從一旁經過,相看一眼,皆皺緊眉頭。
謝知有些焦急:“聽說上麵要派催繳隱田糧稅的稅吏來了,這下怎麼辦?咱們一戶就查出了三千畝……”
吳老爺臉色陰沉:“彆急,那些名下寄了上萬畝的官老爺們,比咱們更急。”
“這麼多的田,這麼多的糧食和銀兩,是不是想要我們的命!”
他眯著眼望著遠處乾活熱火朝天的學院學子們,恨聲道:“他們都是跟官府一夥的,不能讓這些農戶聽這些人的話,跟咱們作對!”
……
第三天,正當穆棱將一封新的諫言書擬好,準備傳信回京城時,方宏一臉氣喘籲籲地跑進來,拉著他就要往外走。
“穆棱,你快跟我去看看!出大事了!”
穆棱一愣:“怎麼回事?”
“我們好不容易建起來的旱廁,還有漚肥池,教人半夜裡給推倒了!還有我們帶來教村民使用的耬車,也被砸壞了!”
穆棱眼前一黑,腦海一片空白:“什麼?!”
※※※
京城,皇宮,紫極大殿。
今日早朝,殿中氣氛似乎比往日更加安靜,官員們在沉默間彼此不斷交換著眼神,仿佛在醞釀著某種無形的情緒。
蕭青冥高高坐在龍椅中,手裡翻閱著一本署名為穆棱的關於農村穢物管理、與農業基礎設施改造的諫言上書。
裡麵詳細地寫到了農村基層的基本情況,哪裡可以改進之處,以及詳細的步驟,內容詳實,條理清晰,充滿建設性。
蕭青冥忍不住感慨,真是自古人才出自民間啊。
他思索間,忽聽戶部一位侍郎上奏:“啟稟陛下,有人彈劾皇家技術學院學子,在京州涇河鎮附近的農莊,強行逼迫村民借貸購買耬車等農具。”
蕭青冥緩緩抬頭,雙眼微微眯起。
緊跟著,另外一位禦史又出列:“陛下,有人彈劾皇家技術學院學子以推廣旱廁為借口,借機向村民勒索錢財,凡是在旱廁以外的地方如廁者,皆罰款。”
“陛下,有人彈劾涇河鎮附近清丈田畝的稅吏,故意用缺額的短仗丈量土地,以求多報,還有人強行攤派田畝數額,催逼百姓交稅。”
蕭青冥始終不發一言。
戶部尚書錢雲生出列,深吸一口氣道:“陛下,喻攝政住持田畝清丈一事,雖為國庫增加歲入,但執行的官吏手段粗劣不堪,百姓苦不堪言,彈劾的奏折如雪花上報,幾乎能把戶部的衙門壓垮!”
“如今,善政已成亂政,請陛下儘早撥亂反正,暫停亂政,從長計議!”
幾人話裡話外,亂政矛頭直指喻行舟。
一時間,所有朝臣的目光皆儘望向龍椅上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