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京州被燕然大軍包圍,朝野宗室勾連黨爭,還是寧州官黑勾結,他都能看見明確的敵人,並一一作出相應的計劃去消滅敵人,掃清障礙。
唯獨在荊州,他麵對的敵人,竟然是腳下這條綿延幾千裡的滾滾長河!
“在想什麼?”喻行舟站在他身邊,陪他一同望著遠方東流而逝的大河,“不要過於憂慮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他看了看走在前方不斷問詢陳知府治水情況的江明秋,低聲笑道:“江大人看來精於治水,想必他會有辦法。”
蕭青冥“嗯”一聲,勉強接受了他的安慰。
喻行舟的目光在幾人身上遊移片刻,忽然問:“說起來,陛下究竟是從哪裡發掘了這麼多人才?”
“無論是秋統領、莫指揮使,還有白太醫,花大人,方博士,林探花,以及這位江大人,他們人人都身懷獨特的本領。”
“可是臣卻無論如何都摸不清他們的底細,仿佛都是憑空冒出來的一樣。”
喻行舟意味深長地望著蕭青冥:“臣實在很疑惑,陛下可否為臣解惑?陛下若是能多挖掘一些人才,朝中還怕無人可用嗎?”
蕭青冥一頓,方才還在憂心荊州治理的問題,注意力一下子被喻行舟帶跑了。
他能說這些人才都是係統十連抽贈送的嗎?
他也很想要更多勤勤懇懇高質量打工仔啊,奈何係統抽獎機會這麼難攢,又無法氪金648,他有什麼辦法?
遊戲係統和穿越這件事,對於這個世界其他人而言,絕對是匪夷所思天方夜譚的事,說出來都像在忽悠人。
蕭青冥實在沒法開口。
喻行舟帶著探究的目光湊近過來,壓低聲音道:“還有前幾年陛下為何性情大變如同換了一個人的事……”
“宮裡人人都說陛下是因為登基前為人所害落入水中,大病高燒燒壞了腦子,宮外民間傳言陛下是被鬼怪纏身攝去了心神。”
喻行舟眨了眨眼睛,盯著他:“臣總覺得不太對勁……陛下該不會是有什麼小秘密瞞著臣吧?”
蕭青冥:“……”
嘖,這個家夥果然一直在懷疑。
他斜睨一眼喻行舟,沒有說話,眼神卻明明白白寫著——
就許你有小秘密,朕不能有嗎?就不告訴你。
見蕭青冥不肯說,喻行舟隻是垂眼一笑,也沒有繼續深究。
※※※
一行人進入荊庭城,在府衙下榻。
入夜,江明秋帶著一張從陳知府處討要來的河流地形圖,再次敲響陛下的房門。
果不其然,來開門的又是攝政大人。
江明秋滿肚子腹案突然卡了一下殼,默默看了喻行舟一眼,見後者神色坦然,一副正在與陛下商議“國家大事”的莊重神色,江明秋又覺得大概是自己想多了。
他暗自失笑,自己居然誤會陛下和攝政大人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苟且之事,實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蕭青冥披了一件外袍,懶洋洋靠在軟塌的靠枕上:“這麼晚了,愛卿有何要事?”
江明秋有些奇怪陛下為何突然開始這麼早就寢,定了定神,把腦子裡亂七八糟的事情暫且拋到腦後,將那張地形圖呈給他。
“陛下,臣一直在思考荊州水患的治理問題。”
“荊州的情況看似複雜,百姓窮困愚昧,□□四起,水匪肆虐,實則根源還是在於治水。”
蕭青冥精神一振,坐起身來,仔細看著那張圖,吩咐道:“把花漸遇他們都叫過來,一起商議。”
片刻,眾人儘數到期,原本寬敞的房間立刻變得擁擠起來。
大家都好奇地看著江明秋,莫摧眉暗搓搓用胳膊肘戳了戳身旁的秋朗,悄咪咪道:“我賭一隻油紙袋,人家江大人是真的文能治水,武能禦敵,你又要給人比下去了。”
秋朗瞥他一眼,冷淡道:“閉上你的狗嘴。”
江明秋本想說自己百年前擔任工部尚書兼河道總督的事,話到嘴邊,他暗暗看一眼喻行舟,含糊道:“臣曾研究過荊州沿河兩岸的地形,和治河情況。”
“長寧河一直以來都經常泛濫,百年前,有一位官員在這裡主持治水修堤時,曾提議,在南岸修築一條長堤。”
他手指在地圖上,沿著南岸劃了一道長長的弧線,一直從南岸連到北岸延伸出來的大島上,竟然將整條長寧河攔起來。
蕭青冥和喻行舟頓時一愣。
又聽對方沉聲道:“一百多年前,其實長寧河走的不是現在這條狹窄的頸口道,而是從北岸的故道走的。”
他指了指地圖上北岸和延伸出來的大島中間的位置,提筆在這裡化了一條線。
江明秋的語速不疾不徐,十分沉著和自信:“故道的河麵寬度幾乎是現在的兩倍寬,隻是由於泥沙淤積又長期得不到清淤,故道漸漸被堵塞。”
“而南岸由於地勢較低,被衝刷出了現在的新河道,新河道又急又窄,水患頻發。”
“百年前,那位河道總督便向當時的朝廷上書,治理荊州河段,最好的辦法,就是把現在的河道堵住,把舊河道重新挖出來,讓長寧河在這裡改道!”
“在這一段重新修築一條長堤,枯水期蓄水,汛期分洪,能給南岸提供水利灌溉。”
“一旦此堤壩修成,就能把長寧河和荊湖中間的一段支流出入口控製在官府手中,如此一來,那些荊湖水賊就統統被堵在了荊湖裡,再也無法通過水路四處劫掠!”
“隻要以後注意清淤和加固堤壩,便是一舉多得,一勞永逸!”
讓長寧河改道?!
蕭青冥一眾人皆儘震驚地看著江明秋。
莫摧眉張大嘴,合都合不攏,花漸遇手裡的竹骨扇差點握不住,就連向來泰山崩於前麵不改色的秋朗,都忍不住露出驚愕之色。
“這怎麼可能?簡直聞所未聞!”
江明秋雙眼布滿血絲,但眼神卻無比明亮,顯然這個瘋狂的主意絕不是一朝一夕想出來的,而是深思熟慮對比了無數方案之後最佳的那一個。
喻行舟皺起眉頭,猶疑地道:“自古以來,隻聽聞過人為決堤讓河流自然改道的,但那大多時候是發生在戰爭期間。”
“按照江大人所言,竟然要修堤攔河,強行令其改道,長寧河可不是什麼小渠小河,那是自西向東,貫穿了我啟朝整個國境的第一大河。”
喻行舟肅容道:“江大人可知道,這樣大的工程,需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花上多少時日?”
“最重要的是,一旦攔河失敗,會對荊州兩岸,甚至中下遊的沿河城鎮百姓,造成多大的災難嗎?”
“這樣重大的責任,你承擔得了嗎?”
喻行舟一番話,如同一擊重錘敲在眾人心口,大家沉默下來,無言以對。
長久的安靜後,蕭青冥忽然開口:“百年前那位總督,為何沒能施行他的計劃?”
江明秋一怔,目光悠遠,一時間憶起許多往事,良久,他苦笑著歎一口氣:“因為當時在朝中,他雖為尚書,卻遊離在最有權勢的黨派之外,人微言輕,一門心思隻想治河。”
“這項工程極耗成本,又不能在短期內獲得極大利益,朝廷爭執許久未能決斷,這位總督還沒來得及實現心願,就病逝了。”
這件事也成了江明秋死後的最大執念,直到變成卡牌被蕭青冥從獎池裡抽出來,他心中也一直記掛著這段河,這條堤。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有一天,又一次站在荊州的長寧河畔,命運的分叉路再次回到同一個拐點,又給了他第二次實現心願的機會。
江明秋雙目灼灼,熱切地望著蕭青冥,這個給了他第二次生命的君主。
蕭青冥垂眼望著這張地圖,上麵除了對方畫上去的示意工程,還有密密麻麻的記號和標注,想必是江明秋記憶裡曾經親自主持測量過的地方。
良久,他淡淡道:“老師說的沒錯,這項工程確實耗資甚多,放在百年前,起碼需要征召上萬民夫,完全依靠人力挖掘,堵河更是困難重重,稍有不慎,就要填進去不知多少人命。”
“當時的朝廷無法決斷,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責任太過重大,大到無論是哪位大臣,都無法承擔失敗的後果。”
江明秋心中陡然一沉,眼中好不容易亮起的希望一點點暗淡下去。
他不是不能理解陛下,他的提議確實瘋狂,而且存在巨大的風險,雖然他在當時就已經親自帶人四處勘探過,並不覺得自己的方法會失敗。
身為皇帝,施政需要考慮更多,選擇更加穩妥的方案,也是情理之中。
江明秋仍是有些失望,輕輕歎息一聲,正要起身向陛下請罪,卻聽那人繼續道——
“所以,”蕭青冥起身,一隻手重重按在那張地圖上,目光炯然如炬,逐一掃過在場眾人的臉,最後落在江明秋眼中。
嗓音沉淡,穩如磐石:“一切責任,便由朕來承擔。”
江明秋霍然抬頭,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其他人也同樣震驚地望著他。
“陛下……當真願意相信臣?”江明秋一顆心砰砰跳起來,直覺渾身血液上湧,雙手下意識攢緊了拳頭。
蕭青冥無奈一笑:“朕既然用你,自然相信你,隻管放手去做,其他的事,自有朕做你的靠山。”
江明秋跪倒在地,臉上浮現一抹激動之色,又很快抑製住,他垂下頭顱,鄭重行禮:“臣必定不負陛下今日重托!”
莫摧眉望著江明秋,忍不住露出羨慕嫉妒恨的眼神,正想酸秋朗幾句,卻見後者目光幽幽,神情有股一言難儘的失落,很快又被他掩藏起來。
這番話,陛下那個時候也曾對他說過……現在卻同樣說給了彆人。
秋朗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劍柄,難得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莫非自己真的被比下去,已經不在是陛下心裡第一心腹重臣了嗎……
想起莫摧眉挑釁的話,秋朗忍不住側過頭瞪了他一眼。
“看我乾嘛?”莫摧眉一臉莫名其妙。
秋朗這時卻又恢複了一貫的冷漠,不再搭理他了。
就在江明秋話音剛落之時,蕭青冥腦海中又響起係統提示的電子音:
【你已開啟治理荊州河段支線任務,完成時限為三個月,完成時間越短獎勵越豐厚,如果任務失敗,將扣除大量聲望。】
果然又有支線任務來了,蕭青冥默默沉思片刻。
治水抗洪的曆史,就是一部人類的文明史。
放在百年以前,這麼一條大河要強行攔河改道,幾乎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奇跡工程,耗費的錢糧人力不可計數。
但現在不同,有了炸藥,機械,國道鐵軌,有皇家技術學院眾多老師和學子的技術積累。
有一支對自己忠心耿耿的皇家禁衛軍,皇家水師,後勤工程兵,還有這麼長時間以來積攢的國庫支撐。
這個瘋狂的計劃,江明秋前世的遺憾,終於有了實現的可能。
今年的洪水來臨前,荊州百姓是否能安然渡過此劫,就看是否會有“奇跡”發生了。
待眾人散去已是深夜。
蕭青冥在桌邊奮筆疾書,一連寫了好幾封信,分彆蓋上自己的私印,這才鬆了口氣。
桌上點著一盞油燈,他坐在燈下,在紙上寫寫畫畫,反複思量著接下來要做的大事。
直到夜深露重,他支著臉頰,累得上下眼皮打架,慢慢闔上眼,手裡的筆輕輕滾落,一道人影緩緩靠近,喻行舟俯身,輕輕撫上他的眉心:“陛下?”
對方沒有回應,隻餘下綿長的呼吸聲,他低頭仔細一看,蕭青冥竟然已經坐著睡著了。
喻行舟有些心疼地無聲歎口氣,雙手將人打橫抱起,小心翼翼放到床上,自己也爬上去,臥在他身側。
他支著側臉,緩緩撫摸著對方的頭發,昏暗的光線裡,蕭青冥睡顏安然,不知道夢見什麼,喃喃一聲,腦袋一歪,埋進他懷裡。
喻行舟莞爾,終於忍不住低頭吻住他的額角:“晚安,我的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