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阿珩, 剛剛那位小娘子,是喚她夫君郎君嗎?”
春日鶯啼,滿京城的上空風箏高高掛起, 姹紫嫣紅, 花團錦簇,猶如百花綻放。
春江兩畔,長安郡主一身楊妃色襖子,信步翩躚朝裴晏飛奔而來, 懷中也抱著一個大風箏。
沈鸞滿臉羞澀, 拽著裴晏衣袖小聲發問。
“阿珩, 我日後……也可以喚你裴郎嗎?”
曾經, 名冠京城的長安郡主也是這般,眉眼含情, 雙目熠熠望著自己, 小心謹慎將那深情脈脈的兩字宣之於口。
“裴郎。”
裴郎。
而如今。
裴晏小心翼翼隱藏著自己的影子, 一張臉陰森如惡鬼,旁邊的小販怕招惹是非, 默默往後挪開兩步,滿臉戒備盯著裴晏, 深怕他下一瞬就要掀翻自己的攤子。
不遠處的小攤前, 沈鸞尚未發覺落在自己背後的灼熱視線。
雙頰飛起紅暈, 任由裴衡為自己戴上木簪。
青紗自指尖拂落, 裴衡為沈鸞正正幃帽, 視線忽向旁邊移:“那人, 好像是五弟?”
既被發現,裴晏自然不再隱於暗處,拱手向裴衡請安:“兄長。”
裴衡擺手:“這是在外麵, 不必多禮。”
從適才聽見裴晏的名字,沈鸞就一直背對著人,上回見麵,她和裴晏還因為那發簪鬨了不愉快。
小郡主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不喜歡便是不喜歡,多看一眼她都嫌臟了自己眼睛。
裴衡無奈:“卿卿。”
沈鸞彆過臉,隻裝聽不懂裴衡的暗示:“我累了,想回府了。”
裴衡朝裴晏歉意一笑:“待來日有空,我再陪五弟走走。”
裴晏垂首,斂眸掩去眼底的陰翳:“兄長慢走。”
賣木簪的老阿婆眼睛不太好,看不出人之間的暗波湧動,笑嗬嗬朝裴晏介紹自家的簪子。
尋常人家,求的不過是家和萬事興。
老阿婆笑言:“這位公子可要看看簪子,方才你兄長也買了送給你嫂嫂。你家兄長真是好福氣,竟能娶到那樣天仙一樣的人。”
裴晏一張臉冷若冰霜:“她不是我嫂嫂。”
老阿婆一時語塞,隨即又笑開:“那是好事將近了?公子可也要心上人,這簪子……”
裴晏眼中陰鬱漸退,他緩聲望向還未走遠的沈鸞,淡淡:“有。”
老阿婆喜笑顏開:“那這鴛鴦梳,再適合公子不過了。若是送給心上人……”
推著輪椅,沈鸞走得不算快,自然也聽見了裴晏的答案。
麵露怔忪,沈鸞一雙柳眉輕蹙。
裴晏這樣的人,竟也會有心上人,她俯身至裴衡耳邊,悄聲問對方知道與否。
裴衡搖頭,側首看沈鸞:“卿卿好奇?”
“倒也不是好奇。”沈鸞輕哂。
她語氣輕輕,然那話,也飄至裴晏耳中,“隻是不知哪家姑娘運氣這般差,竟會被那樣的人看上。”
練武之人,聽力自是極佳的。
李貴垂手站在一旁,戰戰兢兢看裴晏一眼,欲言又止。
裴晏語氣不善:“有話就說。”
李貴湊至裴晏耳邊,低語:“先前您讓我查的白世安,奴才沒找著。”
裴晏攏眉,視線緩緩從那漸行漸遠的馬車移開,重落李貴臉上。
李貴:“奴才挨家挨戶問了,白世安並不住在那,那老房子空置多年,一直未有人住著。”
裴晏眸色稍暗。
上一世,白世安是他的幕僚,若無意外,白世安現在應在城郊那所農舍。
裴晏輕撚腕間的迦南木珠,一雙黑眸晦暗沉沉。
除非,有人同他一樣,有未卜先知的本領,提前帶走了白世安。
那載著裴衡和沈鸞的馬車漸行漸遠,裴晏遙遙望著,若有所思。
……
裴衡尚且有要事回宮,沈鸞不多打擾,在沈府門口辭彆。
天色不早,已過掌燈時分,府上處處點起青花水草帶托油燈。
府中燈火明亮,回廊兩側的金絲藤紅漆竹簾映著璀璨光影。
沈鸞先回屋更衣,而後款步提裙,慢悠悠從回廊穿過:“父親可回來了?”
綠萼福身:“軍營事多,將軍近日可能都不得回來了。”
“什麼事這麼要緊。”沈鸞皺眉,頗為不解。
往常她回來,沈廖嶽定是天天歸家的,沈鸞何曾見過這般。
綠萼笑著搖頭:“這奴婢也不得知了,軍中要事,豈能是人儘皆知的?不過沈將軍倒是打發人送了滴酥鮑螺來。”
那滴酥鮑螺原是沈鸞的最愛,然她現在卻興致缺缺:“先放著吧,我回頭再吃。母親可曾擺飯了,若沒有,我同母親一處吃便好了。”
穿過影壁,遙遙的遂聽見母親一陣笑。
丫鬟見沈鸞前來,忙彎腰掀起大紅猩猩氈簾,福身請安:“奴婢見過郡主。”
沈鸞狐疑:“母親屋裡可是來了客人?”
一進屋,綠萼和茯苓立刻為沈鸞解下鬥篷。
屋裡燒著地龍,暖烘烘的。
裡屋傳來沈氏的笑聲:“是卿卿回來了嗎?”
沈鸞眉眼彎彎,笑著道了聲:“是。”
抬首猝不及防見著母親對麵的人,沈鸞目瞪口呆:“你怎麼會在這?”
隻見裴儀仍穿著下午見麵的衣衫,她一收往日的驕矜任性,言笑晏晏坐在高軟席靠背拐子紋太師椅上,和沈氏相談甚歡。
沈氏睨沈鸞一眼,輕搖搖頭:“卿卿。”
話落,又轉而望向裴儀:“下回公主來,可不能帶那麼多禮物了。”
沈鸞瞪圓眼,看向裴儀。
裴儀盈盈一笑:“夫人客氣了,我和長安向來交好,區區一點心意,夫人莫再拿我取笑了。”
“怎麼會。那玫瑰香膏我看著甚是歡喜,你說東洋人怎麼喚來著?”
裴儀彎唇:“唇膏。”
沈氏連聲笑:“是,是這個名。”
兩人說說笑笑,沈鸞坐在中間,倒不知該說什麼,隻一個勁拿眼瞪裴儀。
沈氏望一眼外麵的天色:“這天也黑了,公主今夜就在府上住下吧。”
她招手示意丫鬟上前,“把西廂房收拾出來……”
裴儀笑著打斷沈氏:“不必麻煩。”
她瞥一眼沈鸞,“我隨長安住就好了,正好可以同她說說話。”
月色涼如水,蒼苔夜冷,遠遠的隻聞樹影婆娑。
用過晚膳,裴儀在園中閒庭散步。
登上青石椅子,攀藤引樹,倏地豁然開朗,偶見紅梅點點,分外妖嬈。
“這園子倒是修得彆致。”
裴儀緩步,視線遙遙落向那一片梅林,“這也是皇兄讓種下的?”
紫蘇小心攙扶著裴儀,聞言也跟著一笑:“確實是太子殿下吩咐的。”
裴儀隻好奇:“以前也並未聞得沈鸞有多愛紅梅,怎的她園中都種的這個?”
這話紫蘇實在不解,她隻搖頭:“這個……奴婢倒是不知。或許等會見了郡主,公主再問也不遲。”
“我問她這作甚。”裴儀抿唇,而後又讓跟隨的丫鬟自去,她和紫蘇二人逛逛就是。
丫鬟都是沈府的家生子,不敢違逆裴儀的話,福身退下:“是。”
沒了外人在,裴儀也不必再端著公主架子,倒也輕鬆些。
穿過九曲回廊,裴儀逛得儘興,忽而又好奇:“紫蘇,你可曾見過沈將軍?”
紫蘇狐疑:“公主怎的突然想起問起這個了?”
“倒也不是突然想起。”
往常宮中宴會,沈氏作為女眷,又是長安郡主的生母,自會出席。
裴儀一直好奇,“我隻是在想,沈鸞生得那般,是否都隨了沈將軍。”
也是怪哉,沈鸞生得並不肖沈氏。
紫蘇低聲:“公主可是忘了,沈將軍曾燒傷過。”
後來皇帝遍尋名醫,也隻能勉強恢複□□成。
裴儀笑意漸淡,頓時斂下追問的心思,隻道:“罷了,這事就當我未曾提過。”
一時到了沈鸞院子。
自影壁穿過,抬頭先是一個赤金九龍青地牌匾,上麵是聖上的禦筆親書。
再往後瞧,卻是一座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
屋內設一張天然羅漢床,床上鋪著錦裀蓉簟,左側還有兩張海棠花式的漆幾。
屋內點著淡淡藏香,暗香疏影。
“我以前隻知蓬萊殿精致華麗,不想沈鸞這閨房,竟不輸給宮內半分。”
紫蘇彎唇:“長安郡主的下處,自是不差的。”
話落,終不敢相信,“公主,您今夜……莫不是真要在這裡住下?”
以沈鸞和裴儀互不相讓的性子,她真怕兩人半夜鬨起來。
若是在宮中還有,有靜妃娘娘盯著,然這是在宮外。俗話說天高皇帝遠……
紫蘇愁容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