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場景, 是這樣的。
紛紛揚揚下了許久的雪終於停了,隻有風卷著粒粒晶瑩,吹散並不厚的積雪。
刻著“尤利西斯·萊茵”這個名字的墓碑前, 蹲著兩個青年人。
一個穿了身方便行動的作戰服, 外頭罩著短款夾克衫, 黑色的短發微長,有些散亂;另一個穿了一身黑漆漆的西裝, 微卷的黑發在腦後攏在一起,紮成小小的毛團,鮮紅色的頭罩擺在他們倆腳邊, 沒被在意。
他們兩個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墓園裡,足以捕捉到大概:
“這土好硬, 你沒彆的工具了嗎?”
“有匕首用就不錯了, 彆囉嗦。”
“誒?那你當初怎麼出來的?”
“……”
“傑森?”
“我在想!……腰帶上有個金屬扣。”
“沒彆的了?!”
“對, 沒有!老子用指甲拋開棺材鑽出來的!”
傑森明顯很暴躁了, 還是不要繼續問的好。
尤利西斯乖乖地用分給自己的那柄短刃, 繼續挖墳。
——字麵意義上的。
尤利西斯知道自己死過八次,並且按經驗推斷, 他至少該有五口棺材:
和彼得的第二次任務、和托尼的第五次任務、和史蒂芬的第六次任務、和巴裡的第八次任務,還有這隸屬於哥譚的第三次任務。
至於另外三次……
克拉克那兒他被偽裝成父母的人帶走, 克拉克可能都不知道他死掉了;史蒂夫那裡知道他死了,可他死在西伯利亞, 大概沒人能給他收屍;至於查爾斯那次,他力竭死在外麵, 查爾斯還是個孩子, 估計也沒什麼辦法。
而他大概率有棺材和墳墓五次裡, 托尼和彼得都已經向他證明過,關於“尤利西斯·萊茵”的棺材裡是空的這件事。
而且,詭異的是,他們第一次查證的時候棺材裡還有“人形”,而第二回驗證,棺材就空了,仿佛從來沒有裝過屍體一樣。
尤利西斯不理解。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身份屬於“異常”,係統也說過,它每次都要花時間精力給尤利西斯布置身份,收集身體數據,等等。
但他也一直認為自己是“存在”的。
至少……收殮他的時候“屍體”還是存在的吧?如果他過去的身體還會消失……那麼,現在的他,又是什麼?他還是……“人類”嗎?
之前尤利西斯沒有機會查證,也沒想過要去驗證。
但此時此刻,站在自己的墳塋前,大好的機會都擺在麵前……尤利西斯向傑森發出了邀請。
他想親眼看看,棺材裡裝的是什麼。
一個敢提,一個敢應。
傑森不愧是傑森,他摸出兩把匕首短刃跟尤利西斯分了充當鏟子,布魯斯趕到的時候,他們的工程已經完成了不少,隱隱可以看到地下的棺木了。
尤利西斯的動作先行慢了下來。
他望著被歲月與泥土腐蝕的棺木,隻覺得心臟砰砰狂跳,跳得好像快要從胸腔裡逃出來。
傑森注意到了。
小巧的匕首在他掌心打了個轉,落回腰側的位置。
“我來吧,”他顯得比尤利西斯要坦蕩很多,“你休息一會兒。”
尤利西斯搖頭:
“我可以。”
“可以個屁,”傑森說,“沒看看你自己現在是什麼臉色?不想看的話就埋上。”
尤利西斯也不知道。
他想看,可又有那麼一絲畏懼。麵前的棺材更像是潘多拉的魔盒,誰也不知道打開後放出來的會是絕望,還是希望。
尤利西斯躊躇了兩秒,低聲問:
“你的還想打開嗎?”
“誰他媽還要打開它看——誰!”
傑森發現了墓園中多出來的第三個人。
他猛地起身,下意識把尤利西斯護在身後,槍械瞬間落入掌心。他抬槍,槍口直指來者,食指抵在扳機上,隻要有一點異動就會毫不猶疑地開槍。
他看見了槍口後的人。
雪已經停了,隻有風還在喧囂。
哥譚的都市傳說離開了他習慣的陰影,靜靜地站在月光下,在地麵投下大片的,頂端帶著兩個小尖尖的影子。
他就那樣安靜地站著,深色的披風將他包裹,沉默地矗立在那兒,如同一座堅守的塔。他好像還是從前的樣子,好像被時間優待過,身姿依舊健壯挺拔,隻是情緒被藏在麵具下,無從了解。
世界是安靜的。
墓園中隻有三道呼吸,傑森與來人隔著幾十米的距離,隔著幾塊墓碑,遠遠相望;而尤利西斯還沒站起來,隻是在傑森身後望過去,低聲自語,還藏著一點懊惱:
“啊,蝙蝠俠。”
是蝙蝠俠啊。
傑森沒說話,蝙蝠俠也沒有。從地獄歸來的前任羅賓隻是看著,看著,驀地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扭曲,又肆意的笑。他明明在笑,可他的笑卻更像是變了形的哭臉。
傑森的情緒,在見到蝙蝠俠的瞬間,又崩盤了。
他壓抑許久許久的憤怒與痛苦終於找到了發泄點,他嘴角越翹越高,笑容越來越扭曲,然後,毫不留情地開了槍。
“砰砰砰——”
他的槍很快,但蝙蝠俠的動作也很快。成名許久的黑夜騎士身手矯捷,哪怕在不那麼適合發揮的墓園中也完全沒有受到限製。
槍聲還在繼續,傑森雙手持槍,交替著扣動扳機,一板彈夾打空隻點拍一下就更換新的彈夾,任由舊的空彈夾落在地上,發出金屬的碰撞聲。
尤利西斯:“……?”
金藍色的異瞳眨了眨,又眨了眨,尤利西斯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這裡是哥譚,而且是夜裡,遇到蝙蝠俠很正常。
這裡是墓園,挖墳像犯罪,遇到蝙蝠俠也正常……吧?
尤利西斯小時候被蝙蝠俠幫過,對蝙蝠俠還是有一定的初始好感。他覺得蝙蝠俠不是那種完全不講道理的家夥,尤利西斯跟傑森做的事兒吧,雖然有點詭異,但也不是不能解釋。至於嗎?傑森見到蝙蝠俠過來就直接開槍了?
……有必要嗎?
還是說,又有什麼他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了?
非常有可能。
但這些都可以暫時忽略,因為傑森現在的狀態一看就不太對,亢奮得整個人都在顫抖,尤利西斯現在根本不可能從他那兒得到回答。
棺材中的未知結果在這一刻已經不重要了。尤利西斯更關心傑森的狀況,還有,等下怎麼辦。
和蝙蝠俠打起來……一會兒是不是得跑路?
尤利西斯有點走神,但他很領情,依然蹲在傑森身後,看傑森“大發神威”。
傑森身上估摸藏了幾百發子彈,這一會兒地上就已經落下不少彈殼和彈夾。槍聲不斷,他也沒有夠的意思,還在繼續瞄準;蝙蝠俠也還在槍林彈雨中輾轉挪騰,沉默著,試圖向他們靠近。
終於,傑森的子彈快打空了。
他索性丟了槍——指的是迅速轉身把尤利西斯手裡的匕首搶過去順便把染上體溫的槍塞到尤利西斯手裡,並示意尤利西斯自己小心——然後握著短刃衝向蝙蝠俠。
戰鬥已然升級。
這一回那兩個人糾纏在了一起,你來我往,拳腳碰撞,打得好不熱鬨。他們似乎在有意識地遠離墓園的中心,在往稍遠一點的樹林移動,但時不時還是有東西從他們那發射出來。
比如蝙蝠標。
比如忍者手裡劍。
比如小型滾珠炸·彈。
比如不知道怎麼回事兒莫名出現的什麼催淚瓦斯,又或者不知道怎麼冒出來的陷阱釘子。
再比如,某些被從身上撕下來的裝備。
他們打得雪花四濺,血花四濺,卻沒有一個人開口,讓尤利西斯搞清楚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尤利西斯茫然極了。
他不明白為什麼傑森會和蝙蝠俠打起來,又或者為什麼蝙蝠俠會和傑森打起來。他們之間好像有什麼尤利西斯不知曉,也無法參與的事情,隻有這樣靠著肢體碰撞才能溝通交流。
尤利西斯:“……”
不能就這麼看下去。
他想。
但也不能就這樣衝出去。
他低頭看看還在泥土下的棺材,再看看自己手裡被塞的槍,餘光突然掃見靜靜躺在兩步外的,傑森那個能完全裹住腦袋的“紅腦殼”。
哇哦。
尤利西斯腦子一熱,果斷伸手把“紅腦殼”給拎起來,直接套回自己腦袋。
這次他是自己主動戴的,摸索幾下找到了小機關,漆黑的頭罩瞬間在眼睛的位置“破開天窗”,尤利西斯完全能夠看清外界發生的事情。
他站起身,還在自己的墓碑上輕輕拍了拍,然後頂著紅頭罩,向傑森和蝙蝠俠移動的方向邁動步子。
他靠近了些,也看得清楚了些。
傑森和蝙蝠俠是真刀真槍地打,每個人都是一身狼狽。傑森本來就帶著傷的臉更是疊了幾層淤傷,鼻底有還未乾涸的血痕;而蝙蝠俠的嘴角已經裂開,還在不斷滲血。
終於,他們的戰鬥即將止息。
傑森被蝙蝠俠摜在一顆粗壯的樹乾上,枯枝上的殘雪因撞擊的震顫灑落一地,蝙蝠鏢就抵在傑森眼前;傑森也不甘示弱,他反手攥著匕首,掌心的短刃直指蝙蝠俠的咽喉。
傑森比蝙蝠俠要瘋。
他根本不在乎差一點就要觸碰到眼睛的蝙蝠鏢,而是攥著短刃徑直前衝,蝙蝠俠卻顧及著沒有下手,扭身躲過傑森的刀刃,臂膀處被劃開一蓬血痕。
傑森等的就是這一刻。
場麵霎時逆轉,方才還占據上風的蝙蝠俠被傑森掀翻在地,換做傑森在上,膝蓋抵在蝙蝠俠胸口。他掌心的短刃高高揚起,在月光下映出傑森缺了半邊的多米諾麵具,還有露出的那隻泛著紅的藍眸。
刀刃終究沒有落下。
蝙蝠俠的頭盔被傑森徒手掀了下來,隨手甩在身後,軲轆軲轆地往前滾,撞在尤利西斯的鞋尖。
尤利西斯俯身,將殘破的麵具撿了起來。
在他的角度,隻能看到傑森的背影,看不到他們對峙的此刻。
他聽見短刃墜在地上發出的叮當脆響。
聽見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嗓音:
“……傑森。”
尤利西斯愣住了。
他記憶中的蝙蝠俠不是這個聲音,而是更,更沉重,更渾濁虛假的那種。而此時此刻落在他耳中的,卻是尤利西斯覺得有些熟悉,卻怎麼都想不起來是誰的聲線。
還有。
蝙蝠俠認識傑森?他們竟然認識?哦,或許就是因為認識,他們才會見麵就打架……吧?
沒等尤利西斯想出答案,傑森已經接過了話茬。
“你找到我了。”
他說:
“你現在終於找到我了?”
空氣中隻有彼此呼吸的聲音。
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隻有幾秒鐘。尤利西斯聽見蝙蝠俠又喊了一聲:
“傑森。”
這一回,這個簡單音節的名字中好像承托了更多,更深沉,更複雜的東西。但糅在一起,最終也隻是兩個短短的音節,一個代表著過去的名字。
“傑森,”蝙蝠俠說,“……對不起。”
“對不起。哈,又他媽是個對不起!你為什麼和我說對不起?你憑什麼和我說對不起?”
傑森的聲音驀地拔高,下一秒便傳來拳頭與肉·體撞擊的聲響。
蝙蝠俠被拳頭重重擊打,發出幾聲悶咳。他嘴裡已經嘗到了血腥味兒,聲音變得愈加低啞:
“我——我沒能及時趕到……”
他話沒說完。
憤怒又一次將傑森的眼睛染紅。他注視著那雙曾經非常非常熟悉的鋼藍色眼眸,試圖從裡麵找到什麼他想要的東西。可他尋來尋去,隻有失望。
他拎起蝙蝠俠戰衣的領口拖起,把蝙蝠俠的上半身拽離地麵。青年的嗓音按藏著悲泣,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
“你認為我會因為你沒能救下我而需要道歉?你認為,我他媽會因為你的無能——而責怪你?”
“清醒一點吧!”他低喝,“你以為我怪的是你不能及時趕到?我怪的是你不夠敏銳,沒能阻止我?我從未畏懼過死亡,不然你以為呢?我每天晚上是他媽在跟你過家家嗎?!”
“……我沒有怪你,我的死是我咎由自取,我沒有怪你。可是——我相信你!我相信過你!我以為我死了能改變什麼,至少能讓你做些什麼……”
傑森的聲音漸漸弱了下來:
“我以為,你會為我,做些什麼……”
傑森曾經真的想過。
是他自己選擇跟在蝙蝠俠身後,是他自己選擇成為羅賓,是他自己在打擊犯罪的過程中找到樂趣,也是因為他自己的判斷失誤他才會被小醜引誘,死在庫拉克。
他不怪布魯斯。
布魯斯不是超人,他看起來強大又堅韌,可他也隻是個人類而已,他的預判再怎麼詳儘也不絕對,傑森的死布魯斯預料不到。
他真的,真的沒有將自己的死亡怪在布魯斯頭上。
可是!
“可是——憑什麼,我死了,小醜還活著?
“睜開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啊!你看到了嗎?因為小醜而死傷的每一個人都在看著你,包括我。
“我們每個人都在地獄等著他。
“可是你,你沒有把他送進地獄。”
傑森的嗓音在顫抖:
“明明我已經用我這條命提醒你了,你要處理好——可是你做了什麼?
“是你把小醜送回阿卡姆,活著的。
“是你讓小醜苟延殘喘,能夠繼續發展簇擁。
“是你給了小醜一次又一次越獄的機會。
“是你放縱了小醜女的出現。”
傑森輕聲說:
“你對我說對不起,好,我可以原諒你的背叛——但是尤利呢?”
聽到這個名字,布魯斯落在地上的手指下意識地抽搐了一下。
尤利。
尤利西斯的死,終究是不同的。
那是一個在韋恩家族成長起來,卻與夜間活動毫無關聯的孩子。
他以為——自己能保護好他。
失去父母的時候,布魯斯曾經天真地以為他不會再失去什麼了。可那種癡心妄想很快就消失在他的成長過程中。
事實上,布魯斯還有太多能夠失去的存在。
他當年收養迪克,是因為在迪克身上目睹了自己的影子;他後來收養傑森,是因為希望給予傑森一個更好的未來;而尤利西斯,那個最終沒有選擇簽字的孩子,本來不在他的收養計劃裡,是巧合讓他決定也把那個孩子帶入自己的人生。
沒關係,既然他選擇把傑森和尤利西斯接回家,那他就會好好地照顧他們。
他以為自己可以為他們撐起一片天。
可結局是,他失去了他……們。
他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裡,失去了兩個孩子。
傑森死去的時候,布魯斯的半個靈魂仿佛追著傑森也消失了。
是他來遲了,他沒能及時找到傑森,卻目睹了他的死亡。堅韌如布魯斯也受到了相當大的衝擊,他一度恍惚,可他不能倒下。他強撐著自己,抓緊時間偽裝死亡現場,再假裝一無所知地接到傑森的死訊。
布魯斯偽裝得很好。
他的麵具一直戴得很結實,幾乎沒人能發覺麵具下那個痛苦蜷縮的靈魂,好像隻要他一直站在那兒,他就永遠不會倒下。
可是,他的堅強也是有邊界的。
傑森的死被布魯斯全部攬在了身上,他認為一切都是他的錯。他不該將無辜的孩子拉入他的戰爭,是他的行為造就了傑森的死亡,是他的錯誤,是他的責任,是他的原因。
所以,他不能,也絕不可以再將另外一個無辜的孩子,也拖進那片黑暗。
這是布魯斯麵對尤利西斯時候,唯一的想法:
我犯過錯,所以我不絕對會再犯第二次。
他知道尤利西斯是個怎麼樣聰明乖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