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從一開始,布魯斯就沒有真正對尤利西斯隱藏過“家族秘密”,傑森能夠大搖大擺地對尤利西斯發出邀請,顯然也是經過布魯斯首肯的。但那時候的尤利西斯敏銳又敏感,小少年選擇藏好自己的觸角,拒絕加入他們的夜晚。
他聰慧地猜到了什麼,卻也因為過於聰敏,從而放棄深思,將“秘密”,始終當做“秘密”。
布魯斯猜得到他的想法,也尊重他的選擇。
尤利西斯是和迪克,和傑森完全不一樣的孩子。
他明明年紀最小,卻懂事得讓人心疼。他連迪克傑森一半的胡鬨都沒有,從來不會惹事兒,甚至從來不會將自己置於危險之中——哪怕傑森幾乎都說漏嘴了,他也沒有好奇到去見羅賓。
他甚至都沒有往某些非常容易想到的地方去懷疑,還對“布魯斯·韋恩厭惡蝙蝠俠”這個傳聞深信不疑。
……是這樣可愛的尤利西斯。
布魯斯料到了,尤利西斯並不會輕易地接受傑森的死。
比起自己,尤利西斯顯然更看重傑森,那個重感情的孩子絕對不會輕飄飄地接受傑森死訊。但布魯斯沒有想到,之前那麼乖巧聽話的尤利西斯,會因為傑森的死爆發成什麼樣子。
他和尤利西斯有了第一次爭吵。
……或許不算吵架。
布魯斯根本沒和尤利西斯吵起來。他不知道能夠再對尤利西斯說些什麼,他其實和尤利西斯是一樣的,同樣滿心悲哀,滿身疲憊。
他隻是知道,絕對不能再將尤利西斯也拉下水,不能,也沒必要告訴他關於蝙蝠,關於小醜,又或者關於家族的秘密。
不需要了。
尤利西斯隻要活在陽光下,隻要好好地享受他的人生,平淡、溫馨、幸福地活下去,就好了。
其他的事情,布魯斯可以解決。
但關於未來的事情暫且得放下,此刻,布魯斯還有彆的事情要做。
小醜還在流竄,布魯斯要糊弄看戲的媒體,要應付他人不合時宜的關心。他不能暴露更多自己的痛苦,隻能儘力抽出時間,想儘辦法,去處理罪魁禍首。
當時的布魯斯也很糟糕。
尤利西斯至少可以將有些情緒通過爭吵發泄出來,但布魯斯不能。他的神經緊繃著,隨時處在斷裂邊緣。
他拒絕和任何人交流,超人對他表示關心也會被他轟出去。布魯斯終於捉住了小醜,他真的差一點就殺了他。
差一點。
那段時間開始頻繁關注他的超人趕到了。
超人有一雙悲憫的眼睛。他按住布魯斯的肩膀,隻說了一段話:
“你說過,如果有一天你要越過那條線,希望我來阻止你。
“而我希望,你可以想清楚,到底要不要殺了他。”
當時的小醜骨頭被布魯斯打斷了,正四肢扭曲都倚在牆邊。儘管生理性疼痛帶來的汗水已經衝淡了他臉上的油彩,可他依舊滿臉誇張扭曲的笑,正期待地望著布魯斯,嘴裡念念有詞,哼著歡快的小調:
“BatBatBat~你在等待什麼呢?DO IT!DO IT!”
超人對他說:“B,我尊重你的選擇。”
小醜對他說:“動手啊!小蝙蝠,你快來殺了我,我在等著你,你在等什麼呢?哦,我還記得那隻小鳥,他可不像你這麼猶豫,他一邊哭著叫媽媽,一邊還對我叫囂,‘我一定會殺了你’——”
布魯斯攥著撬棍的手本能性地握緊,手臂肌肉鼓脹,差一點又一棍甩上去。
然後,他在超人的眼裡看見了自己的影子:表情扭曲,身上沾染了迸濺的鮮血,就好像……小醜一樣。
撬棍落在地上,濺起一片塵埃。
他閉上了眼睛。
布魯斯沒有越過那條線。
他把小醜送進了阿卡姆。
他想小醜死,真的……很想。
可小醜死了又能怎樣?傑森已經死了。就算小醜下地獄,也換不回那個孩子。
他滿心疲憊,又滿腔憤懣。他將內心的痛苦發泄到不長眼還在犯事兒的罪犯們頭上,那段時間連犯罪率都有效降低了。
可是,可是,他身邊再也沒有了那個活潑的孩子。
布魯斯從來都是個不善言辭的人,他不能和任何人傾訴自己的情緒,他想休息,可回到家他在哪兒都能看見傑森的影子。
他還要和尤利西斯談談。
談什麼呢?
沒有什麼可談的。
從他成為蝙蝠俠開始,布魯斯就已經沒有了退路,迎接他的最好結局,或許就是作為蝙蝠俠,在踐行他的意誌時死去。而這條沒有終點的路,已經向尤利西斯關緊了門。
他不能告訴尤利西斯害死傑森的真凶已經被關了起來,因為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告訴尤利西斯傑森的死和小醜有關。
他看著尤利西斯眼中的光逐漸熄滅,看著“承諾”化作漫天的紙屑,依舊,沉默著。
他知道尤利西斯在追查,那個孩子真的很聰明,他甚至都摸到了線索;他也很理智,就算知道有蹊蹺,也沒有將自己置身險地。
他總是沉默著,悄悄觀察,又或者從阿爾弗雷德那兒聽聽尤利西斯的消息。
老管家是看得最透徹的那一個。
他拿這些孩子們沒辦法,隻能幽幽歎氣:
“尤利西斯少爺隻是需要一個答案,老爺,你隻要和他好好談談,他會理解的。”
會嗎?
應該會吧。
可他沒有將事情全盤托出的打算。
他又是一意孤行,認為尤利西斯隻是需要時間來接受現實,等他想開了……就好了。
他沒料到的是,沒有時間了。
那天,蝙蝠俠很忙。
小醜女橫空出世,靠著她曾經身為醫生的便利身份,做了很多。黑門監獄不能暴·亂,哥譚中心醫院也不能出事。那天真的很忙,整個蝙蝠家族出動,好不容易才在爆·炸發生前都處理完,隻剩下被布置得像迷宮一樣的阿卡姆。
小醜在那裡等著他。
那個瘋子生命力總是過於頑強,才過沒多久身上的多處骨折就不再對他造成什麼影響。
他在醫院的天台跳著舞,又是一副開心至極的瘋癲模樣。
看到蝙蝠俠來了,他摘下禮帽,還故作紳士地鞠了一躬。
“我可等你很久了,小蝙蝠,”他說,“每一次每一次,你可真讓我失望。”
布魯斯沉默地望著他,比從前還要深沉。
小醜垮下臉:“我不喜歡你這個樣子,沒意思。”
想了想,他又高興起來,摸出手機:
“那就給你看點好笑的東西,是哈莉發給我的。”
他皺著鼻尖,還歎氣:“哈莉你見過了吧?唉,真是個熱情的瘋女人,就是太熱情了。你瞧?”
手機小小的屏幕上開始播放起視頻來。
布魯斯一眼就認出來了,是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被捆著手腳,他眼神迷離,表情茫然,有一隻染著豔麗指甲的手在拍他的臉。
而他聽見視頻中傳來了活潑的女聲:
“蝙蝠俠是誰?”
蝙蝠俠站在原地一動沒動,他看著屏幕中的少年掙紮著,踉蹌著,藏在麵具下的眼睛有一瞬間放空。
尤利西斯與名為蝙蝠的秘密沒有關係。
尤利西斯是無辜的。
尤利西斯明明——與這一切毫無關聯!為什麼!為什麼小醜又盯上他?
因為……因為我沒有警告他嗎?
蝙蝠俠不知道。
並不長的視頻已經播放結束,畫麵回到最初,停留在尤利西斯的臉上。
那兒發生的事情阿爾弗雷德已經通過耳麥告訴他了。
被哈莉·奎茵綁架的少年們都很安全,尤利西斯暫時沒有離開建築,說是在為警員帶路,節省救援時間。
果然是尤利西斯會做的事情。
現在沒有時間再浪費到小醜身上。既然小醜的骨頭好了,那就關進特質的囚牢裡,最好讓他永遠不要再有機會離開。
他應當趕緊解決掉這兒的事情,然後趕到博物館去。
布魯斯這樣想,沉默地向前踏了一步:
“你該束手就擒了,小醜。”
“是嗎?”
小醜靈巧地後退半步,站在了天台邊緣。
天台有欄杆,但小醜直接坐了上去,腳尖點地。
“彆急呀,”小醜笑嘻嘻地說,“你們解決的很快嘛。”
他把手機轉過來,瞄了一眼時間,又笑了起來:
“沒關係,小醜叔叔還給孩子們留下了一點禮物。哦?哈莉認為是爸爸媽媽的禮物嗎?也可以哦,噠噠——”
他點開了新的地址。
“小蝙蝠你來看。”
他笑嘻嘻地,把手機舉到蝙蝠俠麵前。
“Surprise!”
布魯斯本來不想理會小醜的把戲,他隻想把人塞回囚牢式的病房,可他被小醜手機上的畫麵吸引住了視線。
小小的屏幕上被分割了十幾個幾十個方塊兒,那是哥譚曆史博物館的監控信號,被轉接到小醜這裡。手機屏幕本就不大,最終每一塊兒監控占據的隻有半張郵票那般大小,幾乎看不清裡麵發生了什麼。
但也隻是幾乎。
因為一格一格的畫麵裡,隻有兩個連在一起的格子裡有動靜。
其中一個格子裡麵有三個人,身穿GCPD特警隊服的警員和一個受困的學生,還有另外一個,他熟悉的人。
是尤利西斯。
布魯斯認得出來,是尤利西斯。
阿爾弗雷德今天中午和尤利西斯一起吃了午飯,阿爾弗雷德傳給布魯斯一張合影,少年就是今天這身打扮,背著一模一樣的包,手裡拄著黑傘,笑容靦腆。
某種無言的恐慌驀地攀附上他心口。
監控畫麵是無聲的。
他看見尤利西斯從學生那接過什麼,轉身闖入另外一個格子,然後,不動了。
布魯斯的目光停留在屏幕上,好像要穿過鏡頭與信號,去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不知道為什麼尤利西斯還留在那兒,他看不清,他隻是像一座沉默的塑像,眼睜睜看著少年摸出手機,然後
轟——
此起彼伏的爆炸在一格一格畫麵裡寂靜上演,豔紅灼燙,倒映在布魯斯的眼睛裡。
布魯斯在那個瞬間,沒有理解發生了什麼。
或許畫麵是虛假的,或許小醜又在搞什麼把戲,或許……
可他聽見阿爾弗雷德在耳麥那頭打翻了茶杯,然後是窸窸窣窣的雜音,是淩亂的腳步聲,再然後,沒了聲響。
或許,那個瞬間的他也有些恍惚。看見自己向小醜伸出看手,可他明明還沒能夠碰到小醜,就看到小醜自己鬆手後仰,猛然墜落。
他不知道小醜又要搞什麼,他站在天台側下望,看到小醜身下蔓延開的血跡,看到小醜虛弱抬起的手,對蝙蝠俠揮了又揮。
布魯斯不該見死不救的。
但在那一刻,他隻是沉默地看著,然後轉身離開。
四個月。
布魯斯失去了兩個孩子。
傑森死在春日儘頭四月,尤利死在盛夏末尾八月。
尤利西斯不用他偽裝死亡,每個人都知道他是為了救下彆的人才鼓起勇氣帶著炸·彈離開。隻可惜炸·彈是做過手腳的,上層顯示的倒計時與真實的計時時間有差異。
不然……他應當來得及逃開。
可是他沒有。
尤利西斯的身份,還是掛靠在孤兒院裡的,沒能成為正式的“韋恩”,就算現在他想讓尤利成為家人,也不再有人能簽字了。’
“家人”的意義並不是由那一紙契約給予,可當尤利西斯要下葬的時候,布魯斯還是一意孤行,力排眾議,將尤利西斯葬在了韋恩的家族墓園中。
沒人能拗過他。
八歲的布魯斯·韋恩不允許父母離開他的視線,所以他的父母葬在韋恩莊園,能透過窗看見他們的石碑;三十二歲的布魯斯·韋恩已經長大,他不再強製離去的家人們必須在他身側,可他還是將不是韋恩的韋恩歸為家人,葬在墓園中。
尤利西斯睡在傑森身邊。
有一段時間,布魯斯總是會來這兒,他會想起生活中那些瑣碎又真實的細節,想起尤利西斯糟糕的手藝,想起傑森賴到的家長簽字,想到一起看的,還有沒能等來結局卻迎來此起彼伏呼嚕聲的電影。
再後來,新的事情逐漸占據了他的精力,時間也磨平了心底缺失的棱角。
布魯斯很少再來墓園,隻有在蝙蝠洞裡沉默的羅賓裝扮,還有莊園裡安靜的房間還在訴說著他的遺憾。
那兩個名字已經許久沒人提及,可沒有人會忘記。
而今天,在布魯斯猝不及防的時候,他重新見到了兩個人,兩個名字。
他看到了“尤利西斯·萊茵”的資料,一個有著和他認識的尤利西斯完全不同經曆,卻擁有一模一樣麵龐的青年;
也看到了傑森,一個血樣DNA百分百匹配,聲線百分百匹配的,連模樣都一模一樣的傑森。
他懷疑他們的真假,他應當想辦法驗證的。
但在此時此刻,在墓園中,他著實……說不出那些傷人的,否認的話語。
傑森還在盯著布魯斯的眼睛。
他看到那雙鋼藍色的眼眸中閃過的痛苦,快意地扯了扯嘴角。
他樂於看到布魯斯痛苦,哪怕他同樣心如刀絞:
“我死了沒關係,因為那是我自己的選擇。可尤利呢?尤利什麼都不知道,尤利是無辜的。
“如果,從一開始,在我已經用生命警示你之後,你做了……哪怕一丁點該做的事,尤利西斯根本不會死!
“你說你要保護無辜的哥譚民眾,你他媽保護了誰?”
傑森一隻手還揪著蝙蝠俠的領子,另一隻手猛地後甩,連帶半個肩膀都向後擺動,露出足夠尤利西斯借著月光看清蝙蝠俠的間隙:
“你對不起的,是誰——”
布魯斯:“……”
被迫望過去的蝙蝠俠又看到了他無法理解的場麵。
他看到那個疑似尤利西斯的青年戴上了“紅頭罩”,還在捧著他的蝙蝠麵具,似乎正在研究。
被點到名了,他才悚然一驚,望了過來。
尤利西斯第一次,看到了蝙蝠俠麵具下的麵龐。
儘管半張臉上都是傷,但尤利西斯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來。
是布魯斯啊。
那個瞬間,過去一條一條散亂的線終於穿起來,在尤利西斯腦海裡成為一個完整的故事。
他驀地明白過來,為什麼傑森這樣痛苦憤怒,又為什麼,那時候的布魯斯要那樣沉默地對待自己。
原來如此。
是他魔障了,明明線索都攤在眼皮底下,可他完全沒往那個方向去想。
怪不得,怪不得。
尤利西斯沒有感到驚訝,反而是一種,果然如此的釋然。
他說:
“原來你就是蝙蝠俠啊……布魯斯。”
布魯斯深深地注視著尤利西斯的“紅腦殼”,一時之間竟然沒有說話,這種反應終於引起了傑森的注意。
還在按著布魯斯的傑森扭頭,露出了和布魯斯同款表情。
傑森:“……”
傑森突然感覺到了平靜,還有荒唐。他嘴角微微抽搐,連按著布魯斯的力道都小了點:
“尤利。”
“怎麼了?”
“你,”傑森說,“把頭罩摘下來。”
傑森的頭罩是專門設計過的,非常便利,尤利西斯一下子都沒反應過來。他看了一眼自己正捧著的蝙蝠俠頭盔,愣了一秒才恍然大悟。
他也沒把手裡的尖耳朵麵具丟掉,而是夾在腋下,然後用空著的另一隻手摘掉傑森的頭罩,也夾在胳膊下,露出了自己的臉。
他看向布魯斯,勾起唇角,笑容淺淺:
“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