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婉第一次見黎既白, 是在大一將儘的那個初夏。
她從B大乘車趕往A大物理係教室,替一位大三的同鄉學長代課。
學長臨時有急事要回一趟老家,批不到假, 而這位專業課老師又頗有個性,平時不輕易點名, 偶爾搞一兩次突然襲擊,翹課學生必扣學分。學長實在沒辦法, 發消息來請季婉幫忙,許諾事成之後必有重賞。
季婉和學長隻在同鄉聯誼會上見過兩次麵,不過點頭之交的情分。不過學物理的男生嘛, 身上總有一股子特彆的學者氣質,季婉秉持一點欣賞的好感, 沒有拒絕。
A大物理係男女比例嚴重失衡, 季婉在學長室友的掩護下,特意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隻等應卯結束就開溜。
一堂專業課聽得宛如聽天書, 季婉覺得自己成了唐僧緊箍咒下的那隻猴子, 頭昏腦漲, 度秒如年。
禿頂的老師擰開保溫杯,慢悠悠啜了口茶, 亮出多媒體屏幕上的一道題,是關於計算什麼“雙星兩子星的半徑和質量”的。
老師問有沒有人上台解答, 周圍全是紙筆運算的沙沙聲,無人應答。
季婉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拿著筆在紙上裝模作樣瞎畫,正昏昏欲睡,忽見前排靠窗的位置站起一道清瘦高挑的身影, 三步並作兩步上台,拿起粉筆流暢的運算起來。
白色的粉筆被握在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中,書寫時敲擊黑板,不住發出“篤篤篤”的悶響,像極了季婉此刻的心跳。
睡意在此刻煙消雲散,她撐著下頜,就那麼怔在了座位上。
陽光穿透懵懂的心事,白色窗紗輕舞,乾淨的白T恤和牛仔褲,還有一位眉目如畫的美少年……畫麵美好得,像是青春偶像片裡的慢鏡頭。
美少年不說話,隻是埋頭在黑板上演算。他握粉筆的姿勢很用力,連指骨都微微發白,呈現出白玉般的色澤,專注的模樣再配上那出色而稍顯青澀的側顏,直擊季婉的心臟。
他很快計算出了答案,卻並未停止書寫,而是將寫完的半邊黑板往旁邊一推,換了支粉筆,繼續在剩下的半邊黑板上寫第二種解答方式,繼而是第三種……
“小黎啊,夠了夠了。”
老師試圖阻止,美少年卻是恍若不聞。寫滿了黑板還不算,他彎腰半蹲著身子,粉筆字已然飛到了黑板下的綠色牆漆上。
同學們哄笑起來,老師隻好背著手挪去一旁,眼裡有無奈,更多的是驕傲和讚許。
季婉不知道這群人在笑什麼。
她彎了彎眼睛,隻覺得這個帥帥的男生有趣極了。
……
“哦,你說黎既白啊。”
學長很快根據她的形容對號入座,皺了皺眉,“我和他不熟。”
季婉將信將疑:“不熟?你們不是一個專業的嗎?”
“他是一班特招進來的高材生,專攻天體物理領域,平時不常來上課。”
學長的語氣有些生硬,不知是出於王不見王的嫉妒,還是彆的什麼,“大三的專業課對他來說太簡單了,我們不常見麵。”
“學長,能把你們的課程表發我一份嗎?”
季婉雙手合十,做祈求狀,“拜托拜托。”
明白季婉想要做什麼,學長一臉的諱莫如深。
“課表我可以發你,但是你最好離黎既白遠點。”
“為什麼呢?”
“因為他這裡……”
學長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有點問題。何況引誘未成年人犯法,我勸你趁早放棄。”
季婉懵然問:“未成年人?誰?”
學長輕歎一聲,從手機調出校園論壇的某個科技獎的頁麵,遞給季婉看。
獲獎人正是黎既白,再往下翻,個人信息上赫然寫著:【黎既白,1996年生,2010年特招進A大物理研究所,已獲得如下榮譽……】
1996年生,十四歲進A大物理研究所,那麼今年就是十七歲……
十七歲!!!
季婉一直以為這位“美少年學長”隻是長得嫩,卻沒想到,人家是個比她小兩歲的、貨真價實的未成年。
……
季婉對姐弟戀沒什麼興趣,無奈黎既白的外貌和氣質實在太合她的胃口了,幾乎是照著她的審美量身定製。
自從打A大回來,她一閉上眼,腦中浮現的全是黎既白穿著白T恤,站在飄飛的白窗紗旁運算公式的模樣。
初夏的陽光正好,少年單薄而不顯羸弱的肩胛骨自衣料下微微突出,微垂的眼睫像是兩片安靜的蝶翼,眼尾褶皺處一點朱砂小痣……那樣的明亮耀眼,讓人沒由來心口悸動。
好在十七歲也沒有多小,再過幾個月就成年了。
季婉是個樂觀派,糾結一陣子後,便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決定先觀察黎既白一陣子再說。
在學長的幫助下,她一有時間就會往A大物理係跑。
漸漸的,她發現黎既白在某些方麵的確很反常。
譬如他走路隻走直線,人行道上的盲道、馬路上的白色邊界線,都是他步行參考的軌道。有一次,季婉看見他直挺挺地站在人行道中間,擰著眉,愣是杵了五六分鐘沒動。
季婉走過去一瞧,原是盲道被亂停亂放的自行車占用。沒了“直線軌道”,黎既白陷入被動的莫名焦慮中,然後一聲不吭地扛車、挪車。
季婉幫忙挪開了那些亂停自行車,黎既白這才如釋重負似的長舒一口氣,繼續前行。
“謝謝你。”
這是黎既白對季婉說的第一句話。他的聲音清朗好聽,像是夏末漱過耳畔的一泓清泉,令人心裡小鹿亂撞。
於是接下來的時間,季婉每次走過A大物理研究所至食堂的那條林蔭道,不管有沒有“偶遇”黎既白,她都會習慣性地將人行道上的障礙物清除。
季婉還發現,黎既白總是在中午12點30分準時出現在研究所旁的食堂,坐在最裡頭靠窗的固定座位上,飯菜永遠選擇一、二、三窗口的三菜一湯,雷打不動。哪怕這三個窗口時常會冒出諸如“月餅炒草莓”這樣雷人的菜式,他也照吃不誤,絕不會去第四個窗口打菜。
他好像討厭所有帶“4”的數字。
有次季婉瞧見他的專屬寶座被兩對小情侶占了,隻剩下隔壁44號桌還有兩個空位。黎既白便端著餐盤站在44號桌前,微微擰起眉,唇線抿得極緊。
季婉擔心地詢問了兩遍,男人才慢吞吞回答:“我不喜歡這個數字。它看起來像是兩把鋒利的匕首,很危險。”
季婉還是第一次聽人說某個數字危險,不由樂了,問他:“要是你做題目遇見這個數字,又怎麼辦呢?”
黎既白用一種很嚴謹的口吻說:“那不一樣,物理是特彆的。”
這是時隔三個月後,黎既白第二次開口對她說話。
邏輯奇怪,又有點詭異的萌感。
……
“俗話說得好,女追男,隔層紗。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
室友姐妹嗑著瓜子,給季婉出謀劃策,“你呢先對他噓寒問暖,每天刷刷存在感,時不時再做點愛心便當送過去,這就叫‘潤物細無聲’,冰山見了也得融化。等哪天你不找他了,他心裡空落落的,主動來找你,這事兒呀多半就成了!”
季婉眼睛一亮。
研究美食麼,她可擅長了。
大學宿舍管理嚴格,不許用大功率電器,季婉便偷偷買了個不太費電的電飯煲和電餅鐺,時不時做點日式便當帶去A大——當然,電費她主動承擔了大半,做出來的便當也會給室友留一份,請她們幫忙掩護。
臨近寒假,京城下了一夜的大雪,滿地銀裝素裹,黎既白迎來了他的十八歲生日。
季婉精心做了份牛肉蛋包飯便當,金黃的嫩蛋上用鮮紅的番茄醬寫著“Happy birthday”的英文字樣,旁邊還點綴著心形的胡蘿卜與八爪魚狀的煎香腸。
她將便當置於保溫盒中,在寒風冷冽中狂騎十五分鐘自行車,趕在12點30分之前來到A大研究所旁的食堂,占據風水寶座。
過不久,黎既白果然準時出現,端著餐盤坐在固定的位置上。
季婉將自己做好的便當推過去,大大方方說:“黎既白,你吃我的這份吧。”
黎既白一邊悶聲吃飯,一邊翻閱一本厚厚的理論天體物理書,對外界的動靜不予理睬。
季婉沒得到回應,索性將蛋包飯快而輕柔地倒入他的餐盤中。
黎既白光顧著看書,下意識夾了一筷送入口中,隨即愣了愣。
半晌,他略顯疑惑地移回視線,看向盤子裡憑空出現的金黃蛋包飯。
番茄醬寫就的英文有點糊散了,好在還能辨出形狀,溫熱馨香,有著和食堂飯菜截然不同的柔嫩美味,幾乎入口即化。
季婉笑得眼如月牙,湊近說:“生日快樂,黎既白。”
黎既白扭頭,盯著她的臉看了很久,久到季婉心跳加速、臉頰發熱了,才慢吞吞問她一句:“你是誰?”
“……”
季婉隻覺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滿身熱意褪了個乾淨。
這半年來,季婉至少製造了十多次“偶遇”,每次都會主動熱情地同黎既白打招呼。
十多次啊,連A大草坪裡的那隻小黃狗都認得她了,黎既白卻連她的名字都想不起來。
季婉哭笑不得,很快重振旗鼓,清了清嗓子重新介紹道:“你好,我叫季婉,季節的季,溫婉的婉,是隔壁B大醫學院的大二學生。”
黎既白還是疑惑,清清冷冷問:“你怎麼知道我的生日?”
“A大的論壇裡有你的個人資料呀。”
季婉明朗一笑,眨了眨眼睛問,“蛋包飯好吃嗎?以後我還給你做好不好?彆吃食堂了,你沒發現大家都不喜歡去那幾個窗口打飯菜嗎?”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你為什麼要給我做菜。”
黎既白用那雙漆黑而執拗的漂亮眼睛看著她,平靜地問,“我和你不熟,也沒有構建深入的社會關係,為什麼要給我做菜?”
季婉那雙有些上挑的眼睛便微微彎了起來,柔和的聲音帶著少女特有的靦腆,鼓足勇氣說:“因為,我好像有一點喜歡你呢。”
黎既白神色沒有半分波動。
他“哦”了聲,低頭夾著餐盤裡的蛋包飯,說:“我不需要你的喜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