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兩日, 江少淩起早貪黑,每日勤修不輟,甚至開始懷疑這就是自己時常在流鳴山尋摸借口逃課的報應。
每日回到舍館都癱軟成泥了, 往床上一倒, 隻想睡個地老天荒, 誰喊都不想起來, 他勤勤勉勉努力混到天英榜第五可不就是為了有十足借口懶散下去嗎?
“大師兄!開門!”
門外,他如今的頭號冤家不期而至。
這就是那個他不得不起來去開門的人。
江少淩打著哈欠像是一抹幽魂一樣挪到門口開門, “師妹……”
“大師兄,你應該知道解除覆靈咒的辦法吧?”桑慈不等他廢話, 直接將荷包裡謝稹玉給她的符紙取了出來。
江少淩一下不困頓了,清醒了, 他看著被拿到麵前的符紙, 又看看桑慈滿臉焦急的神色, 緩慢地眨了眨眼,忽然笑了起來,“你知道師弟給你施了覆靈咒?”
桑慈不去理會他眼神裡的調侃, “師兄你幫我把這覆靈咒解開。”
江少淩雙手環胸沒骨頭似地靠在門框邊,溫和的嗓音含著笑:“師弟施的咒, 我可解不了,再者,你接過這符紙時,便是被施咒成功了,這符紙隻是個媒介罷了。”
桑慈咬牙切齒:“大師兄!你早就知道這個?”
師妹生氣,沒有謝稹玉在,倒黴的隻會是他江少淩。
真是師兄難為。
江少淩語氣溫吞又幽怨:“你們未婚小夫妻之間玩的遊戲為什麼要帶上我這個無辜的人?”
桑慈:“……”
江少淩答應了謝稹玉要護著桑慈,自然不可能隨隨便便替她解了這覆靈咒, 他趕緊在桑慈發脾氣前道:“師妹忽然找我要解除這個做什麼?其實你這邊沒有危險,他那邊沒有危險的話,有沒有這覆靈咒影響不大。”
桑慈耐著性子:“燕京那隻魔物不簡單,奪舍了凡人,術法精絕,我擔心謝稹玉現在這樣自身難以周全。”
師妹是個傲嬌的人,有時擔心謝稹玉也不明著說。
江少淩還是難得見她這幅樣子,精致的眉眼瞪著他,活像是要把他活吞了一般。
他忍不住有些想笑。
“奪舍,你又怎麼知道?師弟說的?”他溫聲勸桑慈:“師弟若知道這些,加上楚慎在,不會對付不了。”
桑慈麵無表情瞪了江少淩一眼,懶得與他再多說。
以後再也不阻撓他吃禁藥。
該!
她轉身就走。
如此火急火燎……
“慢著!”江少淩也有些懵,忙幾步上前拉住了她。
桑慈雙眼冒火回頭。
江少淩仔細端詳她的臉色,漸漸也皺了眉頭,雖還不知道燕京那邊發生了什麼讓她這樣情緒失常,但如今既然她已經知道覆靈咒,這青陵仙府內能解除覆靈咒的人也不止他一人。
他歎了口氣:“真要解除?可是這是師弟為你……”
桑慈毫不客氣打斷了他:“師兄,我在青陵仙府內不會有什麼危險,何必浪費謝稹玉靈力。”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當初他其實也不同意師弟給桑慈施覆靈咒來著,再看此刻桑慈那勢必要解除的架勢,想了想,無奈道:“罷了,我替你解除。”
解咒並不難。
隨著江少淩的動作,桑慈低頭看到被自己捏在手裡的符紙漸漸化作齏粉,從她手指縫裡流失。
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又握了握手指,試圖將一點點殘留的謝稹玉的氣息留下來。
“好了,師妹,覆靈咒已經解除。”江少淩收回手,見她情緒依舊不高,便又安撫她:“師弟不會有事的,他的實力,你難道不清楚嗎?”
清楚啊。
她當然清楚。
謝稹玉的實力,她最清楚了。
桑慈悶聲不吭,不想一個人回去待著,便在江少淩院子裡的躺椅上坐了下來。
手中玉簡上的信息還停留在謝稹玉那句【遠不及你。】上。
江少淩見她不走,也不好自己回屋裡,便在院子裡點了幾盞燈,烹了茶,拿出點心,倒了一杯給她。
桑慈低著頭默默接過。
她垂著眼睛,月光燈火下,她精致的側臉略微有些蒼白,濃長的睫毛垂著,人也小小一團縮在躺椅裡,看起來有幾分可憐。
江少淩想說點什麼,最後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好半晌後,桑慈的聲音在月下有幾分空靈。
“師兄,謝稹玉會完好無損地回來,對嗎?”
“對,師弟定然會安然回來。”
江少淩肯定道,雖然不知桑慈到底憂心什麼,但對於他的師弟,他向來有信心。
“他當然會安然回來!”
桑慈忽然猛地站起來,躺椅都差點因為她的動作翻倒在地。
“我去修煉了!”
她一臉氣勢洶洶,咬牙切齒,一改剛才憂鬱的模樣,“師兄,你陪我喂招!”
江少淩:“……”
誒,他開始想念師弟了。
……
映月閣外,忽然有宮人疾步奔來,大聲喊太醫。
“婕妤娘娘動了胎氣,還請幾位擅婦人科的太醫即刻趕往長喜宮!”
謝稹玉收起玉簡,擰眉看向映月閣內一片混亂,又有人高喊著公主醒來,又公主請太醫趕往長喜宮。
他垂眼看了一眼從映月閣內出來的兩名太醫,一位年紀四十上下,留須,臉龐方圓,另一位年紀二十七八,眉目端正。
兩位太醫從樹下快速走過,步履匆匆。
濃鬱的蘇合甜香從那位走在後麵的年輕太醫身上散發出來,與公主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轍。
謝稹玉本沒有多想,太醫在映月閣內時間過長自然會沾染上公主的味道,可他想起桑慈的話,抬手施了一道簡單的顯靈咒在那太醫身上。
結果下一瞬,太醫身上躥出一道細弱的魔氣,像是受到驚嚇一般,飛快躥向映月閣內。
年輕太醫驚厥在地,倒地不醒。
事發突然,眾人怔住。
謝稹玉朝映月閣內看了一眼,傳信給楚慎,從樹上躍下。
他穿著皇城司衛的衣服,在場諸人都知曉皇城司衛不會無緣無故在內廷,一時怔住。
謝稹玉抬腿進入映月閣,闖入室內,正好與坐在床上喝藥聽到動靜抬眼看來的公主對視一眼。
公主臉色蒼白卻泛著病態的紅,見到謝稹玉驚呼一聲。
謝稹玉看得清楚,那一縷魔氣沒入了公主眉心,他召出了小行劍。
清亮的劍鳴劃破夜空,與之而來的是瓷碗摔在地上的破碎聲。
楚慎接到謝稹玉的傳信,立刻通知了本就守在這附近的皇城司,並持劍趕往。
等他趕到的時候,映月閣已經是一片狼藉,宮人四散,謝稹玉的劍意將四周圍成牢籠,將穿著中衣的公主圍困在其中。
公主柔弱又蒼白,癱坐在地上,一臉懼意,雙眼含淚。
謝稹玉並不在此處,楚慎抬頭看向前方夜色下如白練驚夜的劍氣,連忙追上。
從映月閣往西,一路都是謝稹玉的劍意殘留,四處宮殿被斬得零碎。
這一點不像謝稹玉內斂的性格,他一邊環視四周,一邊朝前狂奔。
前方又是一聲小行劍清戾鳴聲,楚慎疾行落地,還未看見前方的人,就見一團怪異的白影朝自己襲來,速度極快。
他拔劍側身避開,下一瞬,謝稹玉的劍也到了,風斬過的劍刃刮過他的臉頰,頰側的黑發被斬斷,他的臉上也留下一道淺傷。
楚慎凝神,看到謝稹玉與那道白影糾纏,一躍上前,斬出一劍,他的劍霸道剛猛,直劈而去,又像是要絞死獵物的猛虎,劍刃上的凹槽帶出一股旋風,朝著白影壓迫而去。
謝稹玉從另一邊夾道而來,小行劍清聲陣陣。
兩道劍勢看著對衝而來,卻是將白影團團圍困住。
兩人都是劍道天才,對劍勢、劍意的領悟力非比尋常,十分精準,斬出這一劍時,沒有什麼魍魎能避開他們的劍。
可下一秒。
“小心!”
“小心!”
兩人幾乎在同時驚呼出聲,白影被斬碎成細碎的無數光點,竟是朝著兩人眉心迅疾落去。
“鏗——!”
謝稹玉身上靈力高漲,連帶著隨著覆靈咒被破碎的靈力,整座殘破的宮殿大亮,劍風卷起殘葉,劍刃如龍,朝著楚慎眉心咬去!
……
桑慈有五天沒有收到謝稹玉的回信。
她很焦躁,整個人就像是炸了毛一般,這兩日,不論是張欽餘、林鳳娘,還是祝緋和景明,沒人敢和她大聲說話。
吃飯的時候,景明多吃了兩碗飯,肚子都圓了,桑慈:“吃飽了嗎?要不要再添兩碗?今日揮劍一千下了嗎?”
景明默默放下飯碗,在劍館裡和她對招一下午。
桑慈的劍又猛又凶,已經隱隱自成劍勢,一個下午過去,景明的手直發抖。
祝緋近日沉迷書坊新出的話本,咒律課業稍稍晚做了一點時間,桑慈:“一百零八條新學的咒律都背出來了嗎?我已經背完三百條了,明日堂上習練我與你對練。”
“……”
祝緋默默放下話本,熬夜背咒律。
張欽餘早上起晚了,扛著刀到劍館時,被桑慈逮住練了一上午,中午都沒空去膳堂。
見到大家的慘狀,林鳳娘默默禦劍飛走,拋下了幾位兄弟姐妹,決定這幾日都不去劍館修煉。
桑慈也知道自己的脾氣發得莫名。
但是她就是忍不住。
這日傍晚,謝稹玉還沒傳信回來,桑慈氣得將傳信玉簡丟進了劍館後麵的花叢裡。
但過了不到三息時間,她又氣呼呼轉回身,蹲在花叢中找玉簡。
找到玉簡的第一時間,桑慈便看了一眼有無新的來信。
沒有。
沒有謝稹玉的傳信。
上麵隻有方霜知和溫婉婉幾日前的傳信,她忍住自己的壞脾氣回複了她們,便氣呼呼地低頭將玉簡塞進荷包裡,裹緊了,再掛到腰間。
就算亮了,她也看不見!
去藏書閣的時候,桑慈路過了戒律堂,正好聽聞裡麵在談論那隻小藤妖的事。
“聽說掌門幾日都問詢不出消息來,打算將小藤妖送到萬妖塔中。”
“你可彆可憐那藤妖,它雖沒害死過人,但吸食人精氣本就對凡人有傷害。”
“掌門命長老下山給那些人分發丹藥,算是彌補上了,何況我聽說這小藤妖散了五十年修為彌補那些凡人的精氣。我隻是覺得,那藤妖……到底也是為了賀師兄才做那些事,在這之前,這藤妖在山中修煉,乾淨得很。”
桑慈想起藤妖怯怯地對她道謝的樣子,忍不住上前問了問。
戒律堂那幾位說話的內門弟子這段時間也已經認識桑慈了,聽她問便告訴她:“此刻藤妖就要被押往萬妖塔了,現在應該剛從玄天牢出來。”
桑慈跳上一朵蓮,飛了過去。
遠遠的,她從上往下看,看到了被捆住手腳的小藤妖,被人帶著從玄天牢裡走出來。
玄天牢以山為基鑄成,山根處盤懸著八條加了封印法陣的鐵鏈,以此沉沉壓著關押在玄天牢裡的弟子,令他們難以使用靈力。
山底潮濕,長滿苔蘚,小藤妖還未能化作人形,沒有五官,隻藤條糾紮出人的模樣,卻依舊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在發抖害怕。
桑慈摸了摸心口的葉子,那股得到感謝過後的力量緩緩流淌在體內,此時再次喚醒她的記憶,令她浮躁煩悶的心都漸漸安寧了下來。
她感覺自己好像有什麼不一樣了。
一朵蓮飛快往下飛,落地無聲。
但那兩名羈押著小藤妖的弟子卻精準地朝著桑慈看來。
那是戒律堂弟子。
任何宗門的戒律堂弟子都是被嚴選出來的,品性端直威嚴,且修為深厚,俱是金丹境以上。
“兩位道友。”桑慈笑眯眯地衝他們打招呼。
她本就生得精致,此時穿著橙紅柿蒂花的襦裙,俏生生站在那兒,總是叫人能有耐心和她說兩句話的。
“弟子不得隨意來此,速速離開。”
但那戒律堂弟子卻是麵無表情道。
桑慈便指著那被捆綁束縛的小藤妖:“兩位師兄,我想把這小藤妖帶走。”
“此妖迫害凡人,掌門查清事宜,現要押往萬妖塔。”
每個宗門都有一座萬妖塔,犯下事卻沒有害死過人的妖便都被關到裡麵。
這是幾千年前修仙界妖魔大亂之後,由各宗門老祖一同製定下的森嚴鐵律。
犯了錯的弟子尚且要被關到玄天牢,如此對待妖已經稱得上是仁慈,畢竟,妖不似魔,天生惡種,人間也有潛修隱匿山林的妖,與人井水不犯河水。
“可她此舉也算是為了救賀道友,事出有因,何況我聽說她散了五十年修為彌補,功過相抵了。”
桑慈說完這句,也不去看這兩個戒律堂弟子的棺材臉,很快又往下說:“我聽聞隻要修士與妖締結仆契,我便算是這妖的主人了,日後她所為,由我負責,是這樣吧?”
這話確實不假。
若妖與修士締結仆契,往後妖一切所為,便由修士承擔後果,萬妖塔,也可不入。
但一般修士締結仆契也都會挑選厲害的妖,不會去契這麼一隻無用的連人形都幻化不出的小藤妖。
“此事待我們問過掌門。”
兩名弟子對視一眼,一板一眼。
桑慈便跟著他們帶著小藤妖去了青陵仙府常年深居簡出的掌門雲蒼涯洞府。
雲蒼涯這幾日都好費心神在入魔被封印的賀荊生身上,並不見外人,待兩名戒律堂弟子上前稟報後,桑慈隻聽前方竹樓裡傳來一道不耐的咆哮聲。
“這種小事還來煩我!滾一邊兒去!”
桑慈:“……”
她看著兩名戒律堂弟子灰溜溜出來。
小藤妖沒有任何阻攔地被交到了桑慈手裡。
她看了一眼被捆妖索捆住手腳藤蔓的小藤妖,伸手替她解開。
小藤妖怯生生的,明明害怕她身上的氣息,卻又跪倒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生出藤蔓攀到她腳背上,悄悄開了一簇小花,討好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