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2 / 2)

崔起盯著她手中那把泛寒光爍爍的寶劍,薄唇緊抿,並不作聲。

徐蓮兒微不可見地皺了下眉,轉身向亭外斥責道:“你們這些家奴,何敢如此無禮?還不快快收起兵器,向都督請罪?”

那些部曲聞言紛紛收起兵刃,跪了一地:“請都督恕罪。”

徐蓮兒又回到梁闌玉身邊跪坐下來,低著頭輕聲道:“都督息怒。我夫君向來愛護族人,此事牽扯到族產,他難免一時糊塗。都督放心,我會好生規勸他的。”

梁闌玉看了這位貴婦人一眼,終是賣她一個薄麵,將寶劍收回鞘中:“那就辛苦娘子好生勸說。”

徐蓮兒道:“一定。”

梁闌玉今天來此,也不曾妄想能三言兩語就能搞定崔家。她也不提寫契書的事了,反正該說的都說完了,利弊得失她走後他們自會衡量。

於是梁闌玉留下一句“靜候崔公與娘子消息”,便起身帶著自己的甲士離開了。

直到馬車駛離崔氏莊園,趙九總算鬆了口氣,怒罵道:“那崔氏好生無狀、可惡!”

他還在對方才崔家部曲對梁闌玉拔刀的事耿耿於懷,隻恨自己武藝不夠強悍,不然方才把那些人全揍趴下才解氣。

梁闌玉倒是不怎麼生氣。在她看來,今日崔家這一幕,和她剛到鬱州時何田在軍中給她擺的龍門陣很相似,本質上都是在向她炫耀自己的武力,提醒她他們不是好惹的。這更像一種自衛,並不代表他們真敢對她動手。

更何況她扯虎皮拉大旗,已經成功給自己上了道護身符:是皇帝讓她乾的,沒有她,還有張都督劉都督,他們殺了她也沒用。

過了會兒,趙九又歎氣道:“幸好徐娘子明事理。若她真能勸服崔氏就好了。”

梁闌玉忍不住瞧了趙九一眼。趙九是她親自從甲士裡挑出來的人,年輕、機靈、辦事也踏實。就是太年輕,城府尚淺了些。

“你覺著她好?”她問。

“啊?”趙九被這冷不丁問得有點懵,磕磕巴巴道,“呃……她、她肯向著都督說話,應當、還不壞吧?”

梁闌玉笑笑:“當初何田、苗猛見我的時候,嘴亦挺甜的,不比徐娘子差。”

其實何田苗猛也好,劉平也罷,還有那些個豪族大戶,哪個嘴上對她不客氣?唯一要在嘴上討她便宜的人隻有蔡琵琶。因為除了嘴上的便宜,蔡琵琶討不到彆的了。

趙九驚呆了!他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但梁闌玉將徐蓮兒與何田、苗猛相提並論,足見徐蓮兒在梁闌玉心裡印象有多壞!

他相信梁闌玉的眼光,連忙虛心請教:“都督,為、為什麼?”

梁闌玉也沒法給他分析子醜寅卯。看人這種事,多看看自然也就悟了。她就給了四個字:“多看,少聽。”人做的事兒,永遠比說的話誠實。

趙九默默將此奉為真理,自己乖乖領悟去了。

……

……

梁闌玉走後,崔起與徐蓮兒回到屋內,屏退了所有奴仆。

關起門,崔起不再是方才麵對那副冷硬的模樣,反倒流露出幾分不安來。

他在屋裡來回踱步:“娘子,倘若另外兩家都歸還了田地,我們該如何自處?”

他確實被梁闌玉的威脅震住了。如果隻有他們一家不交田,他擔心他們會遭到鬱州軍甚至是朝廷的嚴厲打擊。

徐蓮兒拉著他坐下,仍是那副溫柔似水卻透露著堅定的語氣:“郎君不必擔心。依我看,那位梁都督大抵隻是虛張聲勢罷了。”

崔起一怔,忙問:“娘子怎麼說?”

徐蓮兒笑道:“雖說張氏與梁氏都簽了契書,可簽了就一定會做嗎?鬱州梁氏與梁都督是尚未出五服的同族,我可不信梁都督真會收他們的地。不過是讓他寫幾行字,想拿來騙我們與張氏交出幾千畝良田呢。”

崔起也認為梁闌玉會包庇梁家。不過他覺得就算是做戲,也不會隻是簽個契書就結束了。梁闌玉要騙人總得把戲做全點,梁家很可能還是會裝模作樣交出土地,過個幾年再還回去。

徐蓮兒看他臉色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不緊不慢地將一壺酒放到炭盆上加熱:“即便他們當真交了田地又如何呢?郎君可曾想過,如此大事,那位梁都督緣何不是發張檄文召我們去受審,而是低聲下氣跑到莊園來找我們洽談?”

崔起想了想:“她說北燕正在謀劃發起戰事,她不想把事情鬨大?”

徐蓮兒哂笑,取了根長勺緩緩攪動酒水:“北燕是否要發起戰事,誰知道呢?或許有,或許沒有,無論有沒有都不打緊……要緊的是,梁都督也好,雲家那位小皇帝也罷,並非他們不想把軍田全部收回去,而是他們不敢,他們做不到——不是麼?”

酒壺開始冒熱氣。她將壺從炭盆上取下,斟了一碗溫酒遞給崔起。

崔起忙用雙手接過。

徐蓮兒又為自己也倒了一碗,捧起碗慢慢啜飲:“郎君應該知道罷?鬱州兩軍的主將,苗軍主與何軍主,那二人昔年皆是永修縣公潘亮的舊部。梁都督上任之初,我曾寫信去建康問過,得知在先前那位單都督暴斃後,潘家在朝中爭取過新任都督的任命,隻可惜皇帝最後還是給了梁姑娘。我想潘家不會善罷甘休,必會繼續籠絡自己的舊部。”

崔起認真聽著,完全沒有要插話的意思。徐蓮兒出身於最厲害的世家大族,她對事物的眼界、判斷都高於常人。若非她擇了崔起,崔起未必能當上家主。且自從她嫁到崔家後,幫著把崔氏的家業擴大了不少。崔起因此非常服她,幾乎對她言聽計從。

徐蓮兒接著道:“而且梁姑娘今年不過二十二歲,又是個女兒家——雖說我今日見了她,她確有幾分風采,或許是個人物。可如今這世道,女子出身再好,再有本事,難免還是被人看輕——據我所知,苗、何兩位軍主依然心向舊主,並不服她。就連前不久鬨得風風雨雨的草市行刺案,亦可能是鬱州軍自己所為。他們想殺了梁姑娘,好讓潘家有機會再染指鬱州。”

崔起驚訝地瞪大眼睛。照這麼說來,梁闌玉的處境其實很糟糕?她身為都督,根本沒兵可用啊!

徐蓮兒喝完熱酒,感覺身子暖了,將空碗擱回幾案上:“如果她調遣不動鬱州兵,那她手裡的人馬不過是從建康帶出來的百來人罷了。你瞧她說什麼,隻要我們還了兩處地,此事便可作罷。倒像她心慈似的。其實不過是她心裡沒底氣,知道這點人辦不了大事,就想著先誆一點是一點。”

崔起附和道:“我聽她說時就覺得不妥。她說隻要我們交出下鹿、四轄口的兩處田地就能息事寧人,我根本不信。隻怕她今年討走三千畝地,明年又來討兩千畝,最後還不都要讓她收走?說不治罪,怕也是權宜之計,若我們真沒了土地,遣散了部曲,她能饒了我們麼!”

徐蓮兒稱讚道:“郎君果真敏銳。我也料她打的是這個主意。”

崔起聽完她的分析,心裡底氣又足了,挺起腰板道:“既然她隻是虛張聲勢,手中並無實權,那便好辦多了。往後若她再來要地,隨便找個族人去打發了她就是!”

徐蓮兒卻搖頭道:“那也不妥。有些事能做卻不能說,做了沒什麼了不起,說了卻太得罪人。她畢竟是天子選的都督,又是尚書令之女,我想還是要給她幾分薄麵才好。”

崔起從善如流道:“那娘子的意思是?”

徐蓮兒道:“先等著看吧。倘若張、梁兩家隻是一紙空文,最後都沒有照辦,那我們自然也不必理會;但若那兩家最後妥協了,雖然下鹿、四轄口兩處肥田不能給她,但我們可以找幾畝雜田旱地打發她一下,至少讓她麵子上過得去。到時候我再去與她說些好話,給她送些金銀錦緞,想必她也就不再為難我們。”

想了想,又道:“不過她說的話裡有樁事我倒有些掛心。她說北朝正伺機挑起戰事,也不知是真的,還是雲家小皇帝在謀劃什麼……明日我寫封信去建康,向兄長詳細打聽一下,亦將此事告知兄長,聽聽他的主意。”

崔起早已對她的手段欽佩得五體投地,而且若能請動徐善為他們做靠山,他就再沒甚可擔心的了。他當下全無異議,隻道:“那就麻煩娘子了。”

徐蓮兒笑了笑,眉目似水:“隻要能為郎君分憂,九娘便心滿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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