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非寂答應, 塵憂眼底總算流露出三分暢快,正要叫人將剩下半瓶凝露也送來,便聽到非寂淡淡道:“莫說一個婢女, 就是幽冥宮半數家當,母親想要也是要得,隻是母親確定這麼好的機會, 隻為換一個沒什麼用的女人?”
沒什麼用的女人沉默片刻, 默默往非寂身後挪了挪。
塵憂蹙眉:“你什麼意思?”
非寂抬眸,漆黑的瞳孔猶如旋渦:“母親,我若是你,就換非啟在幽禁期間一直平安無事。”
塵憂臉色一變:“你方才明明……”
“你方才要的,是撤回那些刺客,而非不再派刺客去。”非寂淡淡開口。
塵憂勃然大怒:“你算計我?”
非寂垂下眼眸,似乎不願與她衝突。
“好你個非寂,真是越來越有本事了, 難怪啟兒總是被你耍得團團轉, 我可真是小瞧了你, ”塵憂氣得發笑, 連連退了兩步,“也是,惑亂君心的妖女所生之子,自然會玩弄人心, 我當初……”
“塵憂尊者,”流景恭敬打斷, “撤回刺客的要求是您自己提的,帝君從頭到尾都沒說過什麼。”
“你算個什麼東西,本尊與帝君說話你也配插嘴?!”塵憂怒聲質問。
流景麵上訕訕, 心裡想的卻是先前還覺得如此淩厲漂亮的女人,怎麼會生出非啟那種蠢貨,可現在一看,母子倆其實沒什麼不同,隻不過一個年紀大些更有氣質,一旦發怒卻都變成了口不擇言行事衝動的家夥。
也難為非寂,竟然可以忍受他們這麼久。
“帝君,您該休息了。”她決定主動結束這場無聊的對峙。
非寂垂眸看向她,流景揚唇,無聲笑了笑。
她這副模樣落在塵憂眼中,愈發激起心中怒火,隻是塵憂還未來得及發作,非寂便冷淡地看了過來。
塵憂先是一愣,緊接著隻覺遍體生涼,積攢的怒火不知何時就去了大半。
“母親,你也回去歇著吧。”非寂淡淡說完,轉身便往樓上去了。
大殿內死寂一片,留下的兩個女人默默看著他的衣角消失在樓梯處,才又一次對視上。
“尊者,剩下那半瓶凝露呢?”流景在她之前搶先開口。
塵憂麵無表情丟出一個瓷瓶,流景連忙接住查看。
的確是凝露。
流景笑了一聲:“多謝塵憂尊者,隻要非啟閻君安分留在洞府裡,帝君一定會保證他的安全。”
塵憂抬眸,盯著她的臉看了片刻,突然笑了一聲:“你是不是覺著,我與非寂不合,你便能取而代之成為冥域最尊貴的女人?”
“您是帝君的母親,我是帝君的婢女,差著輩呢,我怎敢妄想取代您。”流景一臉乖巧。
塵憂卻不吃她這一套,血紅的唇勾起淩厲的弧度:“自非寂十歲之後,我與他不知生過多少衝突,可最後哪一次不是和好如初?彆高興得太早,等到那一日,你猜非寂會不會親自將你送到本尊手上,以討取本尊的歡心?”
“其實‘本尊’這個自稱,唯有天界之主可以,尊者的位階裡雖然也有一個尊字,但也該像非啟閻君一樣自稱本君,”流景淺笑抬頭,對上她怔愣的眼神後突然眨了一下眼睛,“不過現在天界和冥域沒什麼往來,您想自稱什麼,便可以自稱什麼。”
流景說罷,瀟灑轉身離開。
塵憂總算回過味來,一怒之下拍碎了手邊的桌子。流景身形晃了晃,飛快往樓上跑,仿佛身後有惡犬在追。
她一路飛奔到頂層,哐的一聲把門撞開,直接撲進男人懷裡:“帝君!塵憂尊者把你桌子都拍碎了!”
非寂提起她的後衣領,直接把她扯開:“你乾了什麼?”
“我能乾什麼?是她自己脾氣不好非要拍桌子,跟我可沒關係。”流景一臉無辜。
非寂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流景輕咳一聲:“好吧,就、就她說話太難聽嘛,我便想替帝君出口氣,所以提醒她‘本尊’這個詞隻有天界之主能用……帝君彆生氣,我知道你討厭那什麼天界之主,我這麼提醒塵憂尊者,純粹是為了氣她,可不是什麼維護天界之……”
“本座問的是,你和狸奴這幾日做了什麼。”非寂打斷她的廢話。
流景恍然:“原來問的是這個啊,其實也沒啥,我就是讓狸奴大人去刺殺了幾次非啟而已。”
說罷,她突然笑了,“不過從塵憂尊者的角度看,則是狸奴大人找到了萬年合歡花所在,便獨自出門去采摘了,您這邊不需要她的解藥,才會派人刺殺非啟,為了避免自己手中的藥成為廢物,也為了寶貝兒子的安危著想,她隻能忍痛求和。”
人性本賤,你若真求到她頭上,她不僅不會給,還能推斷出非寂如今身體狀況不妙的消息,可你若表明不需要她的解藥,她反而會在徹底失去價值之前主動奉上,所以她才找狸奴玩了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這一招。
非寂早在塵憂怒氣衝衝質問自己時,便已經猜到了前因後果,此刻問流景,也不過是重新確認一遍,確認過了,便讓流景退下。
“就……退下了?”流景還在興頭上。
非寂掃了她一眼:“不然?”
流景沉思片刻,又一次撲過去把人抱住:“嗚嗚帝君謝謝你剛才沒拋棄我,我真以為塵憂尊者那麼一說,你就要把我送給她了嚶嚶嚶我都快把她得罪慘了,要是真被她帶走肯定要死無葬身之地……”
非寂本就虛弱乏力,站立已是勉強,被她這麼一抱更是腳下虛浮,連連退了兩步才站定:“放開。”
“不放,謝謝帝君嚶嚶嚶……”流景晃來晃去,不斷汲取他身上散出的力量。
非寂被她晃出一身汗,咬著牙掙紮兩下沒掙開,隻能木著臉隨她去了。流景蹭夠了見好就收,鬆開手不等他發作,便留下一句‘我去叫悲老翁過來’溜了。
非寂木著臉獨站片刻,等恢複些力氣才到桌前坐下,結果坐下時不小心碰到了裝糕點的碟子,擺放整齊的糕點頓時散開,他蹙眉掃了一眼,無語地發現少了兩塊。
他活了幾千年,第一次發現有人竟然能如此……死性不改。
流景不知自己偷吃的事又被發現了,將凝露儘數交給悲老翁,兩人一起檢查了半天,確定沒問題後便回到了無妄閣中。
非寂隨意掃了二人一眼:“說。”
“凝露分量太少,隻能緩解一兩成情毒,為帝君延緩些時日,卻不能做到更多。”流景直接挑明,“要不我們再想想辦法,讓塵憂尊者再拿出一些?”
“她沒有更多了。”非寂淡淡開口。
流景蹙眉:“怎麼會,萬年合歡花一向是葉比花多,分量上是足夠用的,除非……”
除非她一開始就沒打算救他,所以隻留了幾片葉子以防後患,並未將全部葉子留下。流景頓了頓,一抬頭便看到非寂的半張臉都匿於黑暗中,叫人看不清他此刻是什麼表情。
“帝君。”流景一本正經地喚他。
非寂抬眸。
“其實我偷吃你糕點了。”她說。
非寂:“……本座不責問你,你倒主動提起來了。”
“這段時間給帝君輸清心訣太累了,”流景直樂,“就沒忍住吃了幾塊,沒想到帝君早就發現了,幸好我現在主動認罪,不然真要受罰了。”
“你以為主動認罪就不用受罰了?”非寂木著臉反問。
流景輕咳一聲,示意悲老翁趕緊說話。
“……其實這些也夠用了,狸奴大人收到斷羽的消息,說是已經找到一株萬年合歡花,隻等兩個月後花開了便可帶回,”悲老翁慌慌張張組織語言,“有了這些凝露,足夠撐兩個月了。”
“帝君,未免夜長夢多,我們現在就開始吧。”流景也跟著催促。
非寂沒有反對,於是悲老翁趕緊設陣。
解毒一事說難不難,可說簡單也不簡單,悲老翁擺了半天陣法,演練幾遍確定萬無一失了,才將裝著凝露的瓷瓶放到陣眼上,再以靈力催動陣法運行。
他在那邊忙忙碌碌,流景也沒閒著,偷吃的事情一敗露,乾脆也不裝了,順手從桌上拿了塊糕點,一邊吃一邊頂著非寂的死亡直視道:“帝君,待會兒葉子凝露會化作霧氣,與你體內的情毒產生反應,或許會有些疼……應該是很疼,你能受得了嗎?”
非寂:“把本座的糕點放下。”
流景果斷把吃了一半的糕點放下:“為免你會傷了自己,我得把你綁起來,可以嗎帝君?”
非寂掃了她一眼,轉身到床上躺下。流景笑著取出一條靈繩,三下五除二將他捆緊。
“你捆得倒是熟練。”非寂神色冷淡。
流景嘿嘿一笑:“這不是有過一次經驗了嘛。”
非寂:“……”
陣法已經完全啟動,瓷瓶裡的凝露漸漸化作白霧,仿佛有意識一般朝著非寂去了。
第一股霧氣落下時,非寂隻是蹙了蹙眉,沒有太大的反應,第二股霧氣下來時,他額上便開始冒出豆大的汗滴,嘴唇也漸漸發白。
等到第三股時,他脖子上青筋暴起,連呼吸都變得不暢,被捆住的手無法動彈,隻能勉強攥住身下床褥。
而這不過才剛開始,之後還有第四次、第五次……第不知多少次,毒和解藥在四肢百骸內對抗,痛楚猶如海浪一次高過一次,連非寂這樣忍耐力極強的人,都開始無意識地掙紮顫抖,全靠流景按著才沒跌落在地上。
悲老翁看到非寂這副模樣,心裡漸生退縮:“要、要不先停一停,等帝君緩和些再繼續吧?”
“解藥本來就不夠,若是中間停下,藥效再打折扣,反而得不償失,”流景看著非寂逐漸渙散的瞳孔,沉默片刻後看向非寂,“帝君,繼續吧。”
非寂呼吸發顫,聞言勉強看她一眼,又重新閉上眼睛,流景彎了彎唇角,示意悲老翁繼續,悲老翁隻好答應。
白霧越來越濃,非寂如從水裡撈出來的一般渾身濕透,卻已經不再像之前那樣掙紮顫抖,靜靜地躺在床上仿佛連呼吸都變得清淺。
渾渾噩噩間,察覺到有人幫自己擦了擦汗,然後抬起他一隻手,順著他的掌心滑進他的指縫,與他十指相扣。
清涼的靈力鑽入掌心,如一場酣暢的大雨澆在山火上,非寂眼皮動了動,瞳孔漸漸聚焦,映出一張帶著笑意的臉,以及她另一隻手上,不知何時多出的糕點。
“不準……吃本座的糕點。”他呼吸不順。
流景笑笑,挑釁地咬了一口。
非寂:“……”
“帝君,快結束了。”她把剩下那點填進他嘴裡,低聲安撫。
非寂舌尖一點甜意很快化開,略微驅散了痛楚。他定定看了她許久,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等他醒來已經是三日後,半夢半醒間略微動了一下身子,便感覺有什麼拉著他。非寂睫毛顫了一下,睜開眼便看到流景趴在床邊睡得正熟,察覺到他動了之後,下意識握緊他的手。
非寂看著兩人十指相扣的手,腦海逐漸浮現昏迷前發生的種種。
“唔……帝君,”流景也迷迷糊糊醒來,對上他的視線後立刻問,“你現在感覺如何?”
“還好。”非寂回答。
流景笑了笑:“看來凝露是起作用……”
砰!
壯漢突然衝了進來,看到非寂清醒後激動道:“卑職方才隱約聽到帝君的聲音,還以為是聽錯了!帝君你總算醒……”
說到一半,看到兩人十指相扣的手,耳朵立刻飛起,“卑、卑職突然想起還有事沒做,先行告退。”
他扭頭就走,流景正覺好笑,非寂便已經將手抽了出去,她這才發現兩人剛才一直牽著手。
“帝君,”她拋了個媚眼,“喜歡跟我牽手嗎?”
“本座睡了多久?”非寂已經學會如何無視她。
“三天。”
“幽冥宮可還平靜?”
“平靜平靜,什麼事都沒有,”流景說完頓了頓,“啊,還是有一事的,塵憂尊者昨天叫人送了個傳音盒來,如今在狸奴大人手中。”
非寂神色沉靜:“送過來。”
流景答應一聲,將狸奴叫了進來。
狸奴一看非寂的表情,便知道叫自己進來乾嘛的,頓時麵露排斥:“卑職不小心把傳音盒弄丟了,請帝君責罰。”
流景:“……”這種謊話都說得出來?
“拿出來。”非寂淡淡道。
流景:看吧,傻子都不會信。
非寂掃了她一眼:“在心裡罵本座?”
“……小的不敢。”流景立刻眼觀鼻鼻觀心。
狸奴眉頭緊皺,還是不肯拿,可一對上非寂耐心耗儘的眼眸,到底還是撕破虛空取出盒子。
非寂抬眸,示意他打開。
“帝君不能開,她把所有凝露都給了您,已經沒有底牌可用,這個時候不老實陪著非啟,卻突然送什麼傳音盒,定是又想到其他法子對付您,”狸奴一臉著急,“您已經被她坑騙這麼多次,不能再被她騙了!”
他苦口婆心,非寂卻不為所動,狸奴最後隻能求助地看向流景。
流景頓了頓,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用口型問他:我?
狸奴讓她快點去勸。
流景隻好與非寂對視。
片刻之後,她說:“狸奴大人,快把盒子打開吧。”
狸奴:“……”
大勢已去,他憤憤橫了流景一眼,不情不願地將盒子打開,盒子上空頓時一暗,映出塵憂憔悴的臉。
“你神誌不清那些日子,啟兒所作所為皆是我教唆的,後果自然也該我來承擔,啟兒孝順,不舍得我受苦,我卻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大好的時光一直關在小小洞府裡,”雖然隻是幻象,但塵憂卻仿佛在看非寂,“求你看在我曾照顧你十年的份上,放過他。”
非寂垂著眼眸,周身透著一股詭異的平靜。
“對了,我已經割下一半內丹……”
非寂臉色微變,流景心中歎息,知道塵憂這回的招數用對了。
“如今置於傳音盒內,你隻管拿去,就當我為這段時間做的錯事贖罪,”塵憂呼吸有些不暢,靜了靜後繼續道,“非寂,你若還不解氣,我於宮門外跪上十年如何?”
幻象消散,狸奴大怒:“她最後一句什麼意思?威脅您呢?帝君你可千萬不要……”
“把內丹給她送回去,撤下對非啟的幽禁令。”非寂閉上眼睛。
“帝君……”
“帝君讓你做什麼,你隻管做就是。”流景打斷狸奴。
狸奴不敢相信地看向她,若非已經確定她和非啟並非同黨,否則真要問問她為什麼幫著非啟。
流景無奈,示意他趕緊出去,狸奴心中鬱結,乾脆甩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