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寂這才睜開眼睛,結果剛睜開便看到了還在發光的玲瓏球。他微微一怔,視線便再也移不開了。
是紅色的光。
斷羽說了,紅光代表姑娘,紫光代表小子。
所以他的直覺沒錯,流景腹中的孩子,是個小姑娘。
光線轉瞬即逝,非寂小心翼翼從流景手中接過不再發光的玲瓏球,仿佛還能感覺到殘留的熱意。
“你與其摸它,不如來摸摸你家小姑娘。”流景悠悠提醒。
非寂頓了一下,抬眸看向她。
“看什麼,平日沒少趁我睡著的時候偷摸吧?”流景玩味地勾起唇角。
非寂:“沒有。”
流景眼眸微動。
“我從未摸過她。”非寂重申。
流景定定看著他,許久之後笑了笑:“為什麼不摸?是怕我跟你收錢?”
非寂不語,隻是安靜地看著她。
流景臉上笑意褪去,歎了聲氣再次躺下:“手。”
非寂喉結動了動,強調:“就算摸了,我也不可能放你走。”
“非寂。”流景突然嚴肅。
非寂蹙眉。
“彆拿孩子跟我做交易。”
非寂:“……”
頂著他無語的視線,流景含笑將他的手拉過來,掀開寢衣放在圓鼓鼓的小腹上。
手掌碰觸到肚子的刹那,體溫彼此交融,非寂渾身如過電一般,整個人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緊繃。
小家夥第一次感覺到生父的碰觸,愣了愣後突然動了一下。流景挑了挑眉,剛要說什麼,便感覺有一股奇異的、類似靈力遊動的感覺一閃而過,然後非寂臉上便露出了淡淡笑意。
“這是什麼?”流景問。
非寂不熟練地隔著肚子輕撫小家夥:“是冥域皇族血脈之間門的特殊交流方式,我第一次感知到她,便是因為她不舒服,在向我求救。”
流景愣了愣,突然想起那日自己的確很不舒服。
“現在呢?你們在聊什麼?”她斂去心思,又問。
非寂抿了抿唇:“……她說她很想我。”
流景指尖輕顫,麵上卻一片平靜:“小白眼狼,我辛苦帶她這麼多天,她卻隻想著你。”
“她還說,娘親也很想我。”非寂看著她的眼睛道。
流景愣了愣,才意識到他說的‘娘親’是自己。
娘親……她叫自己娘親。流景覺得這個時候不該笑,可還是忍不住揚起唇角。
“彆走了,行嗎?”他啞聲問。
流景沉默片刻,道:“小月亮原本的命格裡,父母康健長命,她與丈夫幸福和順,命裡有兩女一子,是難得的富貴命,若是可以順利走完一生,下一世就是凡人公主,享無邊風月,一世榮光,若非舟明轉世養傷,影響了她的命格,她也不至於以殘魂之身苟活至今。”
“是舟明害她,關你什麼事?”非寂麵無表情。
流景笑笑:“可舟明當年會轉世養傷,卻是為了我。”
當年和南府一戰,舟明為了護她周全,硬生生捱下南府七十餘道攻擊,左臂和雙腿被寸寸碾斷,心口也被刺了五劍,就差一步便是魂飛魄散。
雖然保住了魂魄,可肉身已經完全不能用了,隻能重新轉世養魂塑身,等同死了一遭,而這一切皆是為了她。時過境遷,或許早已經背道而馳,但他如果沒將非寂牽扯進來,她或許還是會當一切都沒發生過。
冥域今夜又下起了大雪,頗有些重量的雪花簌簌往下掉,轉眼便積得更深了些。
舟明坐在冥域界門外,身後是凡間門隱約可見的月光,眼前是冥域界門一寸寬門縫裡的大雪。
許久,小月亮搖搖晃晃從袖子裡鑽出來,扭頭就往界門跑。
舟明一把將人撈回來,放在懷裡問:“想仙尊了?”
小月亮懵懂地看著他。
“她應該很快就回來了,她不會丟下你不管的。”舟明伸出手指戳了戳小月亮的臉,想幫她梳頭發,卻不小心碰落她一縷頭發,轉瞬間門消散於無形。
大概是看出他的怔愣,小月亮默默蹭了蹭他的手指。舟明回過神來,割下衣袍一角幻化成一件小小的披風:“有點冷。”
小月亮乖乖坐著,任由他給自己係好披風,才低頭摸披風上的毛毛。
景景最喜歡的毛毛。小月亮開始揪毛毛,打算全部送給流景。
“彆揪了,她比你大那麼多,用不到這些的。”舟明哭笑不得地製止。
小月亮一頓,隱約有些傷心。
“等你以後恢複如初,會擁有很多漂亮衣裳,到時候再送給她如何?”舟明安慰。
小月亮咬住下唇,不言不語。
舟明臉上始終掛著淡淡的笑:“還是不願跟我說話嗎?”
小月亮抬頭看向他。
“跟我說句話好不好,”舟明想摸摸她的頭,可想到那縷無端落下的發,又強行忍住了,“就說一句,讓我聽聽你的聲音。”
小月亮歪了歪頭,繼續盯著他看。
漫長的沉默之後,舟明苦澀一笑:“不想說就算了,等以後……”
他停頓一瞬,“你困不困,要不要睡一下?”
說罷,便要將小月亮收回袖子,小月亮卻突然抓住他的手:“不吵架。”
舟明一愣:“你說什麼?”
“和景景,不吵架。”小月亮看著他,一字一句道。
舟明無言許久,突然笑了:“嗯,不吵架。”
同一時間門的無妄閣寢房,夜明珠仍亮著昏暗的光。
“對於小月亮,心有愧疚的不止舟明一人。”流景緩緩開口。
非寂對舟明和小月亮的事並不感興趣:“所以你打算怎麼救一個魂魄隻剩巴掌大、注定要死的人?”
“我也不知道,老祖尋了秘術,說是我與她聯手的話,便可以救下小月亮。”流景知道自己說的話他不一定信,乾脆搬出老祖。
非寂對老祖最是信任,果然沒有再追問。
漫長的沉默之後,非寂:“一定要走?”
流景聽出他的鬆動,當即點頭。
“我跟你去。”非寂看向她。
流景微微一愣,當即拒絕:“不行。”
“為何不行?”非寂眉頭緊皺。
流景沉默許久,笑了:“還記得我那日跟你說過的話嗎?”
非寂麵露不解。
“救小月亮要用我的情絲,一旦情絲拔出,你知道意味著什麼嗎?”流景直直與他對視。
非寂冷笑一聲:“你還記得我那日說過的話嗎?讓她去死。”
流景:“……”
短暫的沉默後,流景哭笑不得:“我好好跟你說話呢。”
“我也在好好跟你說話,”非寂眼神倏然冷厲,“她命格受損,她忘川流連三百年,她可憐至極,那我呢?當初我心悅你不得,還被你抽了情絲……是,你是救了我,可我那時明明寧願死也不肯忘了你,你憑什麼替我做決定?”
“……你確定要現在跟我算舊賬嗎?”流景無奈。
“那算新賬,我本一心圖謀三界大業,三千年忘卻情愛,是你來了冥域,是你選擇進宮,一遍又一遍騙我、招惹我,”非寂聲音有些發顫,自己聽出來後,臉上閃過一絲難堪,半晌才艱難開口,“陽羲,我就不可憐麼?我如今隻剩一年多的時間門,你憑什麼隻對她負責,卻不肯管我?”
流景被他問得呼吸一窒,心口的鈍痛順著經脈蔓延四肢百骸。
這一刻,她突然明白舟明為何不肯與她直說,反而是冒險布局、將非寂也牽扯進來了。因為此刻,她看著他通紅的眼睛,聽著他卑微又倔強的質問,她真的生出一種什麼都不管了的衝動。
若他沒被牽扯進來。
若他的神魂尚且完整……
流景走神的功夫,非寂已經忍不住又退一步:“你若非要去救她,也不是不行……情絲能長出一次,就能長出第二次。”
流景心口一顫。
非寂垂眸:“從前之事,算不清,我也不想算了,日後……好好的就是。”
流景定定看著他的眉眼,依稀瞧見了當年那個少年。
她是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她了解他的卑微,了解他的怯懦,也知道他的底線和渴望。他這一輩子,無人愛他,也無人教他該如何愛,所以總是彆扭,總是不安,總是守著那點自尊不肯退讓,他沒有,所以假裝不想要,可不代表他就真的不想要。
這樣的人,至純至烈,可以因為沒了情絲,強行用恨意記她三千年,自然也可以放棄性命,逼她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若不能兩全,他定是犧牲的那個。
流景盯著他看了許久,再開口已經徹底平靜:“可是我覺得,再也長不出來了。”
非寂猛然看向她。
流景溫婉一笑:“你放我走,作為交換,我會給你天界獨有的修複神魂秘術,也會把孩子給你,至於以後……”
“流景,”非寂平靜打斷她的話,反而沒像以前一樣發怒,“我已退無可退,沒有尊嚴再給你踐踏,你若繼續說下去,我們之間門,便徹底斷了。”
流景沉默許久,歎息:“讓我走吧。”
非寂喉結動了動,垂眸看向床上的被褥。
花花綠綠的,一點都不符合他的喜好。
不知過了多久,沙啞的聲音在房中響起——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