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天光大亮後便是分彆。
舍迦和狸奴識趣地回到各自的飛行法器上,唯有舟明用眼神示意流景千萬彆衝動行事,似乎預料到她可能拋下一切跟非寂離開。
流景在對上非寂視線時,的確生出過這種想法,於是又一次感慨舟明對人性了解的透徹和卑鄙,如果沒有提前在非寂識海埋下斷靈針,她現在真的可能跟非寂走了。
可惜斷靈針真實存在過,非寂的神魂也隻有大幾個月能用了,所以她還是不能離開。
“路上小心。”她沉默許久後,隻對非寂說了這四個字。
非寂定定看著她的臉,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當初蓬萊一彆,我們用了三千年才見麵。”
“若非舟明生事,或許還要更久,”流景笑笑,“或許要等到你帶人打上天界那會兒?”
非寂聽她提起以前的事,抿著唇不說話了。
“走吧。”流景招招手,見他還停在原地不動,便先一步轉身離開。
舟明一直等在飛行法器前,看到她過來後笑著問一句:“舍得嗎?”
“你怎麼有臉問我?”流景反問。如果不是他這個罪魁禍首,她和非寂又怎會到今日地步。
舟明勾起唇角:“也莫要太傷心,說不定天道仁心,最後峰回路轉放你一條生路呢?”
流景停下腳步:“你是在安慰我,還是在陰陽怪氣?”
“看你如何理解。”舟明回答。
“若是前者,我當沒聽見,若是後者,你就滾遠點。”流景麵無表情。
舟明識趣後退一步:“不是前者也不是後者,隻是私心期盼。”
流景回頭看一眼非寂離開的背影,又重新和舟明對視:“天譴一般有十八道,以我如今的修為,前兩道都未必能捱得過去,你的私心期盼可以省省了。”
舟明臉上笑意淡去:“說不定可以呢?”
流景懶得聽他廢話:“若我死在這場逆天而行的天譴中,我要你答應我兩件事。”
“你說。”
“第一,把舍迦和孩子送去幽冥宮,此後不得再打擾他們,第二,”流景垂下眼眸,“想辦法讓非寂把我忘了。”
“你要我抽掉他的情絲?”舟明問。
“抽情絲太疼,你想彆的辦法。”流景看向他的眼睛。
舟明沉默許久後,點頭答應了。
兩座飛行法器同時浮起,一座朝著天界、一座朝著冥域背道而馳。流景站在窗前,看著對方法器漸行漸遠,唇角掛起釋然的笑。
“這回是真的道彆了。”她輕聲道。
舍迦磨磨蹭蹭到她身邊,鼓起勇氣問:“仙尊,你想不想摸摸我的尾巴?”
流景回頭,不解地看向他。
“我隻是覺得……您可能需要。”舍迦小心地看著她。
流景笑了,正要說什麼,舍迦突然睜圓了眼睛看向窗外:“那是什麼?”
流景一頓,還未來得及回頭,便從他的眼眸裡看到大片雲霞聚成鳳凰的形狀,於九天之上閃動著巨大的翅膀,然後又轉眼不見,仿佛從未存在過。
三界五族,從來不存在什麼永生,修為再高的大能,也有衰老離世的那一天,而大能隕落,被三界稱之為——
歸寂。
歸寂後的大能或許會化作山川河流,也許會成為微風細雨,徹底消失不見,卻又無處不是,以全然不同的方式滋養三界,反哺助她成神的芸芸眾生。
而圓滿歸寂的大能,死後會天降異象,最明顯的便是雲霞,會凝成大能本命內丹的形狀。
流景記得,老祖的本能內丹便是鳳凰。
從東湖之境到蓬萊,一共是兩萬裡的距離,一路上能看到春夏秋冬四種景象,等法器落在蓬萊島上時,流景已經七個多月的身孕,直到踩在鬆軟的白沙上,仍懷有一絲期望。
“仙尊,弟子已經等候您多時了。”常年在老祖身邊服侍的仙侍恭敬屈膝。
流景定定看著她:“我師父呢?”
非寂閃身出現,麵無表情看向仙侍:“師父呢?”
仙侍噙著笑:“她老人家早知大限將至,便提前給您二位,”她看一眼舟明,“還有舟明仙君,分彆留了一縷神識,諸位這邊請。”
她說著話便要帶路,流景卻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我師父呢?”
仙侍與她對視許久,溫柔道:“您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流景的手微微一顫,小腹突然一陣陣抽疼,非寂當即扶住她,便要為她輸靈力。流景握住他的手腕,平複半晌後緩緩開口:“已經好了。”
“老祖就是因為擔心您,才選擇不告而彆。”仙侍歎息。
流景已經恢複冷靜,聞言勉強笑笑:“讓您擔心了。”
“這邊請。”仙侍讓開一步。
非寂示意舍迦和狸奴不必跟上,這才扶著流景隨仙侍前去,舟明獨自在原地愣神許久,直到流景三人的身影快要消失,才垂著眼眸追去。
蓬萊這條前往老祖住處的路,流景曾走過成千上萬次,唯獨這一次格外沉默。非寂眸色暗沉,始終跟隨在她身側,卻一句話也不說。
許久,流景突然開口:“人也好,神也罷,衰老都有跡可循,而非一日所成。”
非寂眼眸微動。
“沉星嶼時,她便總是疲憊犯困,我沒放在心上,後來與她通曉鏡中相見,亦發現她有一瞬容顏蒼老兩鬢斑白,我仍沒放在心上,後來她總是忘事,紅棗和枸杞都能記混,我還是沒放在心上,”流景停頓一瞬,輕笑,“非但沒放在心上,還事事要她幫忙,讓她操心勞累,當真如她所說……是個沒心沒肺的白眼狼。”
非寂無聲握住她的手,流景不再言語。
舟明跟在他們身後,每一步都重若千斤。
許久,三人出現在老祖住處的大廳裡。
“上次三位齊聚,還是三千年前,”仙侍笑道,“時隔多年再相逢,諸位不要總是板著臉嘛,老祖如今如風和雨無處不在,若是叫她瞧見了,定是要不高興的。”
流景三人勉強扯了一下唇角,卻還是笑不出來。
仙侍也不勉強,拈訣撕開虛空,取出三點神識,輕輕一甩便正中三人眉心。
流景隻覺眼前一片空白,等視力恢複,自己已經出現在海岸邊,老祖鬢角斑白,笑盈盈看著她。流景無奈一笑,眼圈瞬間門紅了。
“老身年老的模樣如何,可還雍容?”老祖笑問。
“師父。”流景哼唧一聲,伸手抱住她。
老祖輕拍她的後背,如對三歲稚兒:“都做幾千年仙尊了,怎麼還是長不大。”
流景不語,隻是抱著她不肯鬆手。
“你這丫頭看似不羈,實則心思最重,如今可是正內疚著?”老祖敲了一下她的腦袋,“大可不必,我就是怕你哭哭啼啼纏著我不放,連最後的日子都不得安寧,才故意隱瞞,既是我故意隱瞞,你又何錯之有?所以不要內疚,該吃吃該喝喝,不要影響心情。”
“說得輕巧,您拍拍屁股走了,留我一人在世上,我怎麼可能不內疚?”流景胡亂擦一把眼睛,從她懷裡退了出來。
老祖伸手摸摸她的肚子:“快生了吧?”
“也就這兩個月了。”流景回答。
老祖輕笑:“一眨眼,小混蛋也要生小小混蛋了。”
流景氣笑了:“誰說她是小小混蛋了,說不定隨爹很乖巧呢?”
“隨爹不好,什麼都悶在心裡,把自己活成小苦瓜,不好不好,”老祖直搖頭,“還是得隨你,整日快快活活的,像個小太陽,孩子可取名了?”
流景扯了一下唇角:“沒取,懶得取,不想取。”
“你是不敢取吧,”老祖慈愛地摸著她的肚子,“怕留下太多羈絆,會乾擾她未來的人生?”
流景一愣:“您都知道了……”
“小混蛋,連我都瞞。”老祖冷笑,“要不是你有身孕,我現在就給你一拳。”
流景笑了:“沒想瞞著您,這不是一直沒機會說嘛。”
老祖才不信她的鬼話,白了她一眼才道:“既然沒取名,我來取如何?”
“您請。”流景立刻伸手。
老祖挑眉:“阿寂不會有意見吧?”
“他求之不得。”流景揚唇。
老祖笑了笑,垂眸開始思索。
流景看著她眉眼間門的皺紋,無聲笑了笑,可眼圈卻愈發的紅了。
“有了,”老祖沉思結束,“就叫逢生如何?”
“逢生?”流景默念。
“萬事順遂自然好,若是不能,也希望她能絕處逢生。”老祖輕笑。
流景沉默許久,對著她行了一個大禮:“好名字,謝謝師父賜名。”
“逢生,逢生……”老祖似乎也喜歡這名字,反複念了許多遍。
她的身影漸漸淡去,流景下意識想抓住,卻隻抓住一縷空氣。
“師父……”
老祖看著她驚慌的眼眸,輕笑道:“取了名字,不送禮物怎麼行,如今我的神魂歸於天地,血肉成全三界,能送的東西已然不多……便送她絕處逢生的可能吧。”
“陽羲,給我好好活著,若是太早來見我,我定不饒你。”
流景猛然睜開眼睛,隻覺四肢百骸再無疲累淤堵之相,識海亦被強勁的靈力充盈,原先的幾條大裂早已不見蹤跡,整個識海都如海麵遼闊。
她竟重回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