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再一次拿起了那隻定窯白瓷,“你想過出宮之後的日子麼?”
這個問題,婉襄似乎必須回答地很謹慎。
鋦瓷技藝是她帶給劉氏的,希望她的命運不會被她的技藝改變。
“奴才今年不過十六,距離那時還很遠,隻想過好眼下的日子。”
雍正並沒有很快回應她的話,月色沉澱在相對而坐的兩個人中間,屏風的陰影投下來,隔斷了銀河。
“房中或許有些昏暗了,你麵前的那堆碎瓷,能認出來是什麼麼?”
婉襄方才粗略地看了一眼,覺得它應當是龍泉窯所出的青瓷,看顏色,應當是最著名的梅子青,至於器型,她找到了最大的碎片,像是花瓶的瓶底。
她不敢貿然回答,又仔細端詳了片刻,才回答皇帝的話:“應是龍泉窯燒製的一隻青瓷花瓶。”
又是一件珍品。
隻是雍正手裡的,怎麼都是些碎了的名瓷?
月色下起了風,自雍正身後吹進來許多桂花,香氣也彌散在婉襄身旁。
“若能識得,想必也知道如何修補才最好。這件瓷器也交給你,如何?”
婉襄簡直有些受寵若驚,從前她跟著科研組呆在各個考古發掘現場,有什麼瓷器碎片總是交給她清洗鑒定,以及做一些必要的修補,什麼時候有人問過她要不要,好不好。
眼前這人可是皇帝。
但婉襄仍舊秉持了自己一貫的謙卑品德,“從前見過一隻碎裂了的龍泉青瓷碗,是被巧手匠人以‘金繕’之法修補好的。”
“奴才也學過金繕之法,隻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缺少一些必要的金粉。”
其實婉襄一直和科研組保持聯係,連用電的問題都能解決,自然不會解決不了金繕之法所用的小小金粉。
但金粉畢竟貴重,她如今不過是個小小宮人,又怎能輕而易舉地拿出來?怕不是要被治一個攜帶私物入紫禁城的罪名。
更何況,男女之間交往,就是要有來有回,彼此麻煩才好。
應當已經很晚了,雍正歎氣之時,婉襄能夠聽出來他散發出來的濃濃疲憊。
“你需要什麼,隻管同蘇培盛說便是了。待到這隻花瓶修補好了,你再來同我說一說修補這隻花瓶的過程。”
居然連“朕”也不自稱了。
婉襄站起來,行禮目送著雍正從屏風之後走出來,快步朝著摛藻堂門外走去。
他今日穿著的是一件湖藍色的常服,一條龍盤踞其上,張牙舞爪,卻並不符合他今夜的氣質。
待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見了,婉襄才忽而想起來,她這一次又沒有能夠看清雍正的模樣。
她的目光落到那一堆龍泉青瓷的碎片之上,又要等下一次了。
婉襄才將那裝滿碎片的青瓷拿起來,剛才陪著她一起過來的太監小順子就自摛藻堂外走了進來,幫著她拿起了托盤。
“這樣的小事怎麼能讓劉姐姐親自動手,讓奴才來就是了。”
婉襄不欲和他客氣什麼,他是蘇培盛的徒弟,做每一件事應當都有自己的目的。
摛藻堂中與帝王獨自相處……他們心照不宣,她不過今日仍舊是宮女而已。
她隻是同小順子友好地笑了笑,和他一起從堂中走了出去。但她也並沒有著急回去,而是轉到了雍正方才所坐的窗外,伸手在不經意間拂落了一些桂花。
“小順子,你說,四百年之後,這裡應當是什麼模樣呢?”
她忽而有些想家了。
小順子滿臉喜氣,他其實還是挺討人喜歡的,“那時候奴才和姐姐都已經不在了,不過這桂花樹也許還在。”
被他說中了,隻是四百年後她路過摛藻堂,曾經填滿她秋日記憶的桂花,當然也不是眼下這一棵了。
他們開始往回走,小順子像來時一樣多話,“其實來之前劉姐姐房中那些宮女說的話,師傅全都聽見了。”
“他覺得姐姐說的很對,即便為奴為婢也應該覺得自己低賤。”
婉襄並不想評論什麼,做太監做到蘇培盛這份上,他說什麼自然都是對的,也沒有什麼求不得。
她隻是忽而反應過來,小順子探進頭來的時候也並不是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而是故意裝傻的。
宮中果然沒有傻子,更何況他是人精的徒弟。
他既有意和她交好,那應當也不會介意她問他幾個問題吧?
“延禧宮的安貴人,從前得罪過你師傅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