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襄這副身體本就屬於十六歲的少女,音色清泠泠,如月下山泉。
上首的皇帝沉默了片刻,方才道:“既是如此,便奉上來吧。”
婉襄始終沒有抬頭,不知雍正此刻是什麼神情,她心中不斷回響的隻是桃葉的那句話,“若是萬歲爺心中已有姐姐,決計不會認不出你。”
他們此刻的距離比白日時更近。
婉襄奉上了茶盞,雍正卻並沒有立刻接過來,“是今日在長街之上遇見了朕,所以才想起來還有乾清宮這樁公案麼?”
大雪之日,卻並沒有下雪。
周圍隻有燭花爆開的聲音,以及,蘇培盛從養心殿中走出去,那極輕微的關門聲。
關門時帶起了風,禦案一旁燭台上的燈花也跳了跳,猶如婉襄此刻極速跳動的心。
在長街上他不是沒有認出她,或許隻是生她的氣。他心裡也不是沒有她,所以才允許她這般冒犯。
婉襄跪下去,“奴才自知辜負聖恩,未敢有一日忘卻。實是永壽宮宮女桃葉於奴才而言曾有救命之恩,因此不得不結草銜環相報。”
這在雍正眼中或許也不過隻是狡辯,他是天下之主,沒有什麼人,什麼恩情能夠重得過他,應當重得過他。
但他很快便接過了婉襄手中的茶盞,寬宏大量地嘲笑著婉襄,“朕不過隨口問一句,便嚇得這樣。”
他將那盞茶隨手放在一旁,重又拿起婉襄進殿之時他手中的那隻硯台,“過來幫朕瞧一瞧,朕總覺得內務府新造的這個硯台仍舊不大如意。”
婉襄仍為天威所懾,隻是微微抬起頭來,他卻並未將他的目光收回,同她四目相對之時笑意更盛,拿起手中的硯盒在她眼前晃了晃。
婉襄腦海之中的係統又一次自動啟動了,“發現故宮博物院未收藏古物,請執行者掃描相關文物。”
她努力地摒棄了腦海之中的雜念,仍舊一副謹小慎微模樣,“不知萬歲爺能否將這隻暖硯交予奴才仔細一觀?”
雍正自然而然地將這隻暖硯交到了她手裡,指尖短暫相觸,如靜電一般酥麻之感頃刻之間傳進了婉襄心裡。
她不得不將方才所生的旖旎心思都忘卻了。
婉襄仔仔細細地將這隻硯台都看過一遍,等待著進度讀取完成,而後她微笑起來,儘量讓自己的身體保持著同雍正坐在寶座之時一樣的高度。
硯台放在禦案上,她自虛空中拈出一支毛筆,佯裝自其中取墨,“萬歲爺,這隻硯台太高了。”
這般高,書寫時便會不方便。
冬日筆鋒曉凍,墨池夜結,文人造出暖硯,本就是為了硯台之中的墨不凝結,書寫流暢。
可若是取墨之時仍舊不便,豈不是顧此失彼?
這隻暖硯應當原本就已經是雍正改造過的了,一般的暖硯或於盒下盛熱水,或於其下燃炭,使火氣透入硯底。
但這一隻並不是,於觀旁另做了一小爐,狀如香爐形,底下有足,上有銅絲罩。如此這般,香炭潛燃,硯亦可暖。
她記得她曾經見過故宮博物院中的一隻赤銅暖硯,此物應當就是它的前身。因並不能使得雍正滿意,所以沒有能夠流傳下來。
婉襄這般模仿一番,雍正也知問題所在,“那依你之見,應當如何改進?”
從他的笑意之中,婉襄一下子了悟,他哪裡是不知道這個硯台的問題出在何處,不過是要使她說話,使她放鬆下來。
她領了他的情,按照記憶之中那隻赤銅暖硯的模樣描述,“暖硯做得高了,應當請匠人酌情再做得矮些。”
“此外,火爐之下的如意腳亦做得不好,不若去掉,在禦案之上也能放更穩當些。畢竟禦案之上多是文書等易燃且重要之物。”
婉襄演示之時,目光曾掠過禦案之上。
雍正的東西擺放地十分整齊,隻是因品類甚多而顯得有些雜亂。
奏折占了絕大部分的空間,奏事折麵為素紙,為表鄭重意,請安折則以綾絹為麵。
一旁有一些以素紙裁出來的小條,上麵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紅字,應當是朱諭。上麵的內容婉襄既沒有時間看,亦不敢看。
他的右手邊有一張條幅,上書“戒急用忍”四字,是雍正對自己的提醒。
除此之外,便隻有一副以水晶打造的眼鏡——雍正年少時便酷好讀書,他其實是個近視眼。
婉襄又想了想,覺得並沒有其他值得改進之處了,下意識地望向雍正,卻撞進他深邃的眼睛裡。
“匠人都是不讀書習字之人,因此不懂實用,隻一味揣摩奢靡華麗之意,反使其偏離朕之本意。”
是望著她時的眼睛,不必蓄藏燭光或是月色,仍是明亮的。
“但婉襄,你並不是。”
作者有話要說: 本周(指榜期)第三更~下一章就要隱晦地表明心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