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什麼?
下一刻婉襄反應過來,立刻便重又跪了下去,“請萬歲爺降罪。”
上一次相見,她妄議政治,不是隻讀過《女訓》、《女則》的女子能有的見識;而片刻之前她憑空捏就一支毛筆佯裝書寫的姿勢亦十分嫻熟,更不是不曾習字之人。
她曾經同他說過她並未讀過什麼書,眼前這人是天子,如此這般,是欺君之罪。
皇帝卻隻是於禦座之上微微俯下身來,伸出的手在空中猶豫片刻,終於在婉襄額上找到了落點,是上一次在鹹福宮的台階之上磕出來的傷疤。
“女子當謹守本分,長於女紅,不通詩書,這是你們漢人的規矩。但朕從不這樣想。”
他的手並不光滑,指腹甚至可以說是粗糲,是常年握筆,年少時張弓射鹿留下的痕跡。
“朕之養母孝懿仁皇後熟悉滿漢經史,朕六歲進尚書房念書,皇考考校學問之時,學識便已遠超諸年長皇子之上。“
“而後亦幾十年如一日鑽研學問,因此張英、徐元夢屢得皇考重用封賞。唯有朕知,這其中亦有早年孝懿仁皇後撫育教導之功。”
張英和徐元夢都是雍正的老師。
雍正向來是個自信的人,寫給臣下的朱批之中,常常極言自身才乾遠超臣下。
但這並不是一種自傲,亦不是皇權壓迫,反而是出於他對自己深刻的了解。
控禦之才,文章之美,事理洞明,體察下情,曆代帝王鮮有能出其右者。
他收回了他的手,旋即向下,穿過婉襄請罪時交疊的手背,握住了她的。而後他的手微微用了力,引導著婉襄站起身來。
“你能讀書識字,朕覺得很好。往後在朕麵前也不必再遮掩什麼,無知並不使人可親。”
未及婉襄回應,他已不著痕跡地鬆開了手,“上一次於摛藻堂中,這痕跡尚且微有些發紅,如今便已都好了,是值得慶賀之事。”
那般清淡雪色與昏暗燭光之下的痕跡,他也全然都記得。
雍正站起來,繞到正殿之後,再回來之時向婉襄展示著手中的什麼,“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雍正早已不是少年了,久在無人之巔,所以這風發的意氣之中一如既往地蘊含著淡淡的孤寂。
可這一次他身上的孤寒卻並不讓婉襄想要逃開,反而吸引著她向他靠近。
更何況她根本不必做什麼,隻消站在原地,這天下至尊之人就會重新走到她身旁。
他走到近處,婉襄才終於能看清楚他手中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綠色的玻璃瓶身,其間有深黑色的液體流動,是現代常見的葡萄酒。
“這酒你大約不曾嘗過,是西洋禦醫送給朕的羅斯瑪麗諾葡萄藥酒。”
雍正走回來隻是要將婉襄帶往明間東側的東暖閣,她跟在他身後,心裡覺得這樣一串英文名從他口中倒出來,到底有些滑稽。
其實早在漢代之時中國便已經有葡萄酒,但雍正時期嚴格執行海禁,舶來之物仍舊難得。
便是天子珍藏,應當也是有限之數,不知他怎舍得與她共飲。
婉襄落後雍正數步,他忽而回過身來,她唇際的笑意未及收斂去,儘數納於他眼中。
“在笑什麼?”他好像也被她的笑意所感染。
這種為人所喜愛的快樂令婉襄的笑意更盛,她將她方才的一點小心思藏在如鴉翅一般墨黑的睫下。
“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中說,葡萄酒暖腰腎,駐顏色,耐寒,的確適合冬日飲用。”
他的表情有些古怪,不似喜悅,也不似責備,“分明不是在想這個。怪朕不該在你麵前炫耀?”
婉襄更覺得有趣,永壽宮、摛藻堂、長街、養心殿……東暖閣裡沒有旁人,他們此刻與彼此的距離好像是最近的。
她繼續揶揄他,“萬歲爺於女子讀書一事上無有偏見,小女子自然也不會對萬歲爺喜愛西洋之物有所偏見。”
雍正不要人幫忙,自櫃中取出兩隻打磨精致的玻璃杯盞,將葡萄酒傾倒進去。
“朕的確喜愛西洋物什,於十三弟也屢有賞賜,不知你跟著你父親,可曾見過那些東西。西洋有巧匠,其能力與巧思並不在大清工匠之下,往後你接觸得多些便知道了。”
雍正還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個穿上洋裝的皇帝,甚至於有一副穿著洋裝,頭戴卷曲假發的畫像留存。
隻不知這件事是在此時之前,還是在之後。
“隻是他們到底隻是些蠻夷之輩,東西既好,可以留下,妖言惑眾卻不能寬縱。”
到康熙時期,國內其實就已經有許多傳教士。
雍正推翻了康熙待他們的態度,將眾多的傳教士都驅逐出境,僅僅留下欽天監工作的二十餘人,且不允許他們傳教。
他所處的這個年代發展畢竟還是太慢了,又要維持統治,他的眼光自然也有一定的局限性。
雍正很快倒好了酒,隻是分量並不相同,少的那一杯隻是另一杯的一半。
“不是朕小氣,你若是平日不常飲酒,隻飲這些,便也足夠醉了。”
他在窗邊的長榻之上坐下來,而後挑了挑眉,指示婉襄去另外一邊。
推脫是抗命,因此婉襄告了罪,便在紫檀木機的另一側坐下來,如雍正一般拿起了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