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相比於其他的文物,搜集書籍信息是最費力的。
但其他文物欣賞的隻是“美”,很少有人能去探究背後的工藝,匠人付出的努力也不是他人能隨便學習,且有所收獲的。
書籍是完全不同的載體,其中的一句話,也許就能影響人一生。
雍正又追問她:“是哪裡看不懂,朕今夜給你單獨開個法會,好好地講一講。”
他這樣興致勃勃,甚至於親自為她端來了一張太師椅,又墊上了鵝羽軟墊,婉襄也不好再強迫他去處理政事。
於是道:“丹霞燒佛,是個什麼故事?”
“是一樁禪宗公案,講的是唐代時一位僧人遊曆至慧林寺,天寒地凍,便燒了寺廟之中的幾尊木佛取暖。”
他侃侃而談,“主家自然不肯,問他何故為此。他答曰:‘燒木取舍利。’其實木佛何有舍利,主家反問,他便也同樣反問,‘既無有舍利,便再燒兩尊何妨。’”
婉襄聽罷,努力品味其中之意,“果然是佛家語。一味地將佛視為偶像是沒有用處的,隻有虔誠信仰,品味佛理真義,那才當真是為佛慧續命。
雍正看來卻不大同意,“此不過是狂參妄作罷了,依照丹霞之見,木佛之外豈非無有真佛,普天之下佛寺神像儘皆可毀去了。”
“再不如,子孫焚燒祖先牌,臣工毀棄帝王位,難道也是可以允許的嗎?”
婉襄是個沒有信仰的人,她此刻才真正有些領悟到一些宗/教信仰者的狂熱。
“此外還有無名妄徒,在佛殿之前背佛而坐。問之則答曰:‘大德本教中道,佛身充滿於法界,向甚麼處坐得?’”
“伊不曾參禪得道倒現有一番狂妄謬論,朕若在跟前,定要問伊:‘你道除此殿中佛,尚彆有何佛?’”
“這般詰問,讓他立地現行!”
其實婉襄倒是不在意誰對誰錯,畢竟這樣的事,如他所言,不曾悟道之人是很難有多體會的。
不過她發覺他實在是個做什麼都很認真的人,即便貴為天子,也不憚於與人爭論,而非以強權捂嘴。
好像吵服了才是真的服了,多少也有些孩童心性。
雍正一時怒氣衝衝,回過神來望向微笑的婉襄,不覺問她:“笑朕小題大做?”
“沒有沒有。”
婉襄連忙搖頭,而後撲進他懷裡,“您是大禪師,我這連門都沒入的小女子怎敢嘲笑您,不過覺得您懂的東西實在很多,讓我自歎弗如罷了。”
雍正輕輕拍著她的手臂,就像是拍著嘉祥一樣,“朕年少時心性不定,看了許多許多的禪道之書,方才能安心籌謀。”
九子奪嫡……從其他人慘烈的下場之中,就可以窺見當時的凶險。
“您年少時能有那麼多的時間讀書,是因為聖祖皇帝長壽。您也應當長壽一些,讓您的皇子能有更多的時間讀書……”
說到這裡,婉襄就沒法再說下去了。這是不可為之事。
靜默了片刻,話題又回到方才。
九子奪嫡之事已經落幕許久了,登極之後便不再是和兄弟鬥,是要和天下人鬥。
一個帝王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會是簡單的。
他當然是想到了這裡,“朕參禪修佛,亦是為天下計,要天下愚昧無知之人至少懂得一些淺薄的道理,懂得如何做人。”
“聖人,或生於東方,或生於西方,東夷、西夷,誕生之地有彆,但若合符契,則未始殊也。”
“譬如儒家所尊崇的上古帝王,舜與文王本是東夷,西夷之人,然得誌行乎中國是相同的。”
仍是在強調滿清君主統治的合理與正統。
他此時說的這些,其實和《大義覺迷錄》裡的一些論述是一致的,“生民之道,唯有德者可為天下君。我朝既仰承天命,為中外臣民之主,何得以華夷而有殊視。”
這是婉襄在現代時就看的書,這些論調於她而言並不陌生,站在統治者的角度也完全能理解。
便是後世也有許多人不喜歡滿清,但他們難道還能將這段曆史從中國的曆史上摳去不成?
雍正安靜地看著她,感受到她的理解,愛意在無聲裡。
他的佛學法會應當結束了,婉襄拍了拍他的手,讓他鬆開,“我再去好好學習學習,四哥接著處理政事吧。”
這一次雍正沒有再拒絕,“朕儘量快些處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