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這於裕妃而言意味著什麼,對應著哪些具體的事。但婉襄也沒有問。
裕妃點的第三折並不是《桃花扇》中最最經典的幾折之中的,是第十七出《拒媒》。
“這一折講的故事,是與香君交好的青樓舊友拜訪楊文驄,希望能免於被帶進宮中去排演《燕子箋》。還有一半故事,則是香君拒絕做另一新補官員田仰的妾室。”
這中間有許多事,補官、妾室都是嘉祥不懂的,但是她同裕妃一樣喜歡聽曲,沒有在這時候插嘴詢問。
雜扮長班上場,開口第一句便是:“胸中一部縉紳,腳下千條胡同。”
官場名錄與煙花柳巷是這些士宦最熟悉的,代代皆是如此。文人總清高,看不起賣/身的妓/女,與她們同在歡場之上尋樂的時候,倒是不提這話。
“……若把俺儘數選入嗬,從此後江潮暮雨掩柴門,再休想白舫青簾載酒樽。”
聽到這裡,婉襄忍不住笑起來,“這裡寫得也很嘲諷。”
“前一段楊文驄、阮大鉞等正為新授官而歡喜,鄭妥娘,丁繼之等他們眼中的下賤人則反而求自由。”
裕妃飲一口熱茶,淡淡道:“你聽這些細的,我倒是聽粗的。什麼‘靠著兩片唇,養著八張嘴。’又什麼‘養著八張嘴,靠著兩片皮。’”
靠兩片唇的是張燕築,他是串戲的清客;靠兩片皮的則是鄭妥娘,是做皮/肉生意的。
戰火尚未蔓延過來,所有人便都是一樣生活,士宦與戲文中所稱的“串客”、“表子”,不過都是一樣為己謀求利益的。
而楊文驄答應這幫人,不將他們選入宮中去,又令他們幫忙去說服香君改嫁,彼此之間利益交換,到底也還是隻有香君一人心誌堅定。
這裡寫香君是:“空樓寂寂含愁坐,長日懨懨帶病眠。”
婉襄尚未評論什麼,裕妃先道:“凡是寫男女分彆,男子總奮勇爭先,不是做了大將軍,便是金榜題名。”
“輪到女子就沒什麼好的了,什麼‘倦蝶殘花,寒螿落葉’、什麼‘俺獨自守空樓,望殘春,白頭吟罷淚沾巾。’女子離了男子,便合該如此一般。”
“瞧著都是春花秋月,繾綣纏綿,不過也是男子於女子的期望和馴化罷了。”
裕妃忘了嘉祥一眼,似是想說些什麼,終究又覺得太早,便乾脆停了台上的戲,令他們直接扮上第四十折《入道》來。
嘉祥便悄悄地問婉襄,“那最後香君改嫁給田仰了嗎?”
“當然沒有。”婉襄將她摟緊了一些,“香君是個烈性女子,認定了侯方域,自然不會為小利就折變心意。”
嘉祥似是放心了,在婉襄懷中坐直了身體,準備看這最後一折。
但婉襄反而湧起一陣微妙的感覺,雖然明知這是封建王朝的故事,雖然明知香君青樓出身,去給人做妾無非更慘,但她好像也不希望她就這樣守著。
家國風雨飄搖之下,故事的結局定然不會像嘉祥期待的那樣圓滿。
南京城破後,香君從宮中逃出,與卞玉京一同入道觀為女冠子避難,與侯方域在道觀之中偶遇,原本打算夫妻作伴好還鄉,為瓢冠衲衣的僧人張薇點破,各自入道。
“兩個癡蟲,你看國在那裡,家在那裡,君在那裡,父在那裡,偏是這點花月情根,割他不斷麼?”
這振聾發聵的唱詞一出,裕妃便感慨,“年少時第一次聽這《桃花扇》,好不容易聽到這最後一折,忽而見這一對苦命鴛鴦相逢,喜得滿臉是淚。”
“而後張薇這一番話說完,鴛鴦忽而便入了道,‘桃花扇扯碎一條條,再不許癡蟲兒自吐柔絲縛萬遭。’”
“當時恨得我,差點連銀牙也咬碎,差點衝上台去同那小旦小生打架,剝下他們的道服。”
“又恨不能給那張薇一拳,外頭哭聲喧天,屍橫遍野,已經這樣苦了,還見不得人團圓。”
是真的激動,連十幾年的自稱也丟了。
但年少時是如此,而今這般平靜,自然便不是了。
“後來從頭一遍又一遍地聽,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還是那武氏庶人一言點醒了我,她說,這世間無論是夫妻,還是君臣,總要誌趣相投才好。”
“複社的文人與不同閹黨合流的秦淮名妓是一國人,他們有相同的理想與情懷。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國既滅,家何存焉?”
婉襄默默,自然也就不複存在了。
“代入自身,也是一樣的。王爺當年與年正儀相知,後來又與你相知……回頭一想,年少時那點喜歡也不過是皮上的一小縷絨毛,真不覺得有什麼了。”
“便是後來翻嫌,也仿佛是本宮自欺欺人的借口,總算是看開了。”
裕妃向來是不要人寬慰的,見這一折唱完,又吩咐宮人點戲,點的是第二十一折《孤吟》。
“這一折也未見如何好,本宮不過是喜歡‘歡場那知還剩我,老境翻嫌多此身’這一句。“
“從前你問本宮,若是活到九十六歲當如何。又能如何?”
“不過是活一日便了一日,縱老來惹人嫌,也不為名利奔,兒孫累,當樂且樂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