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車的時候低頭,磚地之間的縫隙裡長出了青苔。多好啊,春風不會漏過每一處縫隙。
摛藻堂現在已經是故宮的書店,但也有辟出一間安靜的閱覽室。
婉襄徑直朝著閱覽室走去,時近黃昏,窗外陽光斜照,有人恰坐在最後一縷光輝裡,戴著眼鏡,安靜地看著一本書,是《永樂大典》從前佚散的一冊。
她一直走到他身旁,他才終於發現了她。
“怎麼就這樣過來了?”
婉襄笑起來,“那不然呢?我先跪下給你行個禮?”
他也望著她笑,看著她在自己身邊坐下,自然而然地靠在他肩上。
一些不必要的安撫,“看完這最後一卷,我們就回家去。”
她並不著急,他的目光追著書上的文字,而她的目光便追著漸漸遠去的日光。
婉襄還是忍不住開了口,“我今天去幫那姐的忙,看見一個很像耿綠蕙的女孩子。”
他平穩地翻過一頁,“有些人的人生,永遠都不會再有交軌。有時候你以為隻是開始,但這就已經是全部了。”
漫長的歲月之前,她和耿綠蕙之間也不過是君子之交,當然不會再強求什麼。
隻是她又道:“古海棠開花了,絳雪軒中的太平花應當也開了。”
晚清時慈禧太後將古海棠移走,換成了太平花,借此祈望太平。
晚清……哪裡有太平。
這話題他更加不滿,“軒名‘絳雪’,本因海棠初放時顏色殷紅,飄落時又色白如雪,宛如瓊英繽紛而降。太平花色白,不過得一個‘雪’字,何來絳色?”
“名不副實,當真是毫無品味!”
婉襄在心裡偷笑,他在戒驕戒躁,戒急用忍,也就是提到這些事,才能讓他在一瞬間牽動情緒。
她也不介意再刺激刺激他:“我聽館長說,等這一次的展覽結束,打算以乾隆時期的瓷器為主題辦一期展覽,你覺得怎麼樣?”
尹楨乾脆合上了書,“逆子”兩個字似是立刻就要脫口而出。
婉襄再也忍不住,在安靜的閱覽室中大笑起來,直到最後一縷陽光也從房中逃逸出去,到很遠的,她用目光也追不到的地方,才終於停下來。
“該回家了。”他伸出手,把她的碎發彆到耳後。
她的頭發總是很長,不足以婉伸郎膝上,但他愛它的觸感,總是以手指在她發間自如穿過。
“是該回家了。不過去年種下,收獲的番薯還沒有吃完,今晚還是吃烤番薯。”
他麵有土色,把這本書放回到他的文件袋裡,而後仿佛痛下決心一般地說:“今年再也不種那麼多的番薯了!”
語氣簡直像在說“朕要殺光那幫在圓明園燒殺搶掠的賊人”一般豪邁。
婉襄醒過來的時候,他們都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彼此更年輕的時候。
所有她從清宮之中帶回來的數據都存在,卻好像沒人記得她做過的那幾場直播,記得有她這樣一個人回到了五百年前。
知曉這個秘密的人隻有每天都守在他病床前的尹楨,可有許多事情是他也沒法解釋的。
譬如,他也擁有了幾乎全部的,五百年前那位偉大君王的記憶。
回顧近代史對於每一個中國人而言都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也因為如此,儘管是曆史必然的進程,對他而言更是痛上加痛。
婉襄決定不再刺激他了,“我聽說這附近開了一家西餐廳,主打的是什麼清代末年溥儀愛吃的舊式西餐。”
“什麼煎豬排菠蘿、鴨肝大米飯、馬代拉酒汁子、法國白蘭地酒……說不定味道和雍正時期的一些菜肴也相似……”
她說到這裡,才忽然想起來,她好像又說了一些不該說的。
尹楨用力地踩下踏板,原本並行的兩輛自行車距離變得越來越遠。
婉襄隻好亡羊補牢,腳踏都要踩出火來,儘力地追上他。
“那些番薯都不用吃了,要不把它們全都埋回土裡吧。今年要是長得多,就多送一些給那姐她們……”
她好不容易追上他,才發現他根本沒有生氣,隻是一直在忍笑躲避她。
尹楨見她氣喘籲籲,更是誌得意滿,“我生平從不負人,人若負我,上天默助,必獲報複。”
笑聲回蕩在寬闊的廣場上,兩個人的速度都慢下來,不再與彼此鬥嘴,在這古老的宮城之中受春風吹拂,多少年來都是一樣。
他們最後把自行車停放在博物院的入口處,彼此攜手,不約而同地回頭看了一眼巍峨的,永恒的神武門。
莊重與靜默讓人慢,他將她攬在懷中,看著夕陽轉過城樓,夜色一點一點地降臨在這飽經風霜的城門上。
“婉襄。”華燈初上的那一瞬間,他在她耳邊說話:“我好像在五百年前就說過愛你了。”
周圍有電子路牌,循環播放著最近的新聞。
“……近日一佚名藏家向故宮博物院無償捐贈了一整套清代的木鑲各色玉石瓜果的九九如意,據悉,該藏家已經數次向故宮博物院捐贈各類文物共一百七十八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