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整晚都昏昏沉沉的,可他記得一直有個聲音在耳邊鼓勵他,給予他希望。
是……二殿下。
再看自己身上已經換了套衣服,徐連立刻想起昨晚也是對方給他擦的澡上的藥換的衣服。
他猛地揪緊了自己的衣擺,各種顏色在臉上變幻後,當即就想離開。
他不僅臉是醜的,身上也是醜的,現在二殿下都知道了。
徐連被一股強烈的無地自容支配著,眼睛紅了一圈。
往日被燕琅怎樣折磨,他都沒有流過眼淚,可現在他的鼻子卻酸得厲害。他不想被顧玠知道自己這樣的不堪,身體上的那些傷疤,都是對對方嚴重的褻瀆,他這樣的人,怎麼配出現在對方麵前?
就在他準備打開窗戶偷偷溜走的時候,驀地聽到了背後傳來的聲音——
“徐卿是打算不告而彆嗎?”
顧玠一睜眼就看到徐連似做賊一樣踮著腳尖往窗戶邊走,他開口的時候,徐連已經將窗戶支起了一道細縫。聽到他的聲音,窗戶又嗒地一聲落了下來。
他晚上沒怎麼睡,眼下就帶出了些疲倦。
習武之人眼神也好,徐連立刻就發現了,心中頓時又愧疚萬分,看顧玠想要起來,顧不得其它,連忙過去替他拿了一個枕頭靠著,整個人就坐在他的床階上麵。
徐連仰頭看著顧玠,後者隻覺得這樣的場景有些眼熟。好像什麼時候,他們也曾經這般。
“徐卿,我們從前見過嗎?”
莫名的,他問出了這句話。
隨後兩個人都愣住了,顧玠愣住是因為覺得自己的話過於奇怪了,徐連愣住單純是因為顧玠的話。他之前一直生活在關外,而二殿下也一直生活在皇宮,兩個人根本就不可能有交集。
“沒什麼,隻是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有些眼熟。或許,是你我之間門很有眼緣吧。”
顧玠笑著說道,但他隨即又覺得連這句話都很熟悉。
“殿下言重,奴才身份卑賤,當不起您這樣看重。”
“當不當得起,是我說了算,不是你。”
“你還沒有告訴我,是不是打算不告而彆?”
“我……承蒙殿下愛護,救了我一命,來日當牛做馬,我都會報答殿下的。”
“不需要來日,從今日起,你就可以留在我宮中。”
“還有,他們都說,我的命金貴,你救了我,自然要比我救了你更值錢。所以你留在我身邊,也不需要當牛做馬,隻需要繼續做我的救命恩人就行了。”
顧玠的邏輯讓徐連無從反駁,他嘴笨,又被顧玠一直看著,支支吾吾了半天,竟然連推辭都沒有做到,反而還被顧玠從床階上拉了起來,坐到了對方身邊。
他又聞到顧玠身上的香氣了,紗網一樣,將他罩在裡麵,沒有辦法逃脫。
“徐卿,你願意留在我身邊嗎?”
沒有人會在顧玠這樣的注視和輕柔的問話中冷下心腸拒絕,徐連也不例外。
即使知道自己身中劇毒,即使知道自己一旦離開燕琅,隨時都會毒發身亡,但在當下,徐連什麼都不想考慮。
偷跑進皇宮看過顧玠以後,他心裡對對方的掛念隻多不少。
現在有一個機會可以日日看著對方,他哪裡舍得拒絕。
徐連抱著隨時都可能會死的決絕,點了點頭。
“隻要殿下不嫌棄,奴才願意留下來。”
“我怎麼會嫌棄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今後,你不用再以奴才自稱。”
“是,殿下。”
“不過,丞相府那邊該怎麼辦?”
徐連真的很聽話,顧玠又一次發現了這一點。
“不用擔心,你忘了,我是二殿下,隻要我發話,底下的人什麼事都能辦好。”
他一句話就解了徐連的擔憂,昨晚對方昏迷,顧玠有心想要問徐連也沒辦法,現在對方醒來了,他將聽到保懷的消息後產生的疑點都問了出來。
“你老實告訴我,你身上的傷,都是怎麼來的?”
“我……”
“你既然留下來了,就是我的人。我想聽真話,你不許瞞我,誰若是傷了你,我也定會為你討回公道。”
顧玠為他考慮全了,徐連的鼻子又有點發酸。
不是像剛才一樣,覺得自己褻瀆了對方,而是生平第一次,有人跟他說會為他討回公道。
徐連跟在燕琅身邊多年,從中了毒藥,再到飽受折磨,他之所以沒有逃跑,最大的原因是他已經麻木了。
死了跟活著也沒有什麼區彆,自然也就無所謂逃。
可在看到顧玠的時候,他荒蕪的內心好像又重新鑽出嫩芽來。
徐連第一次知道,活著跟死了之間門也是有區彆的。活著,他還可以看見對方,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他沒有隱瞞顧玠,將燕琅所做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訴了對方。
包括在關外打仗的事。
“救了我以後,燕琅便以磨練為名,讓我代替他上戰場。”
徐連不會武功,第一次上去,幾乎是丟了半條命才下來。
他大腿上那道刀傷就是這麼來的,敵軍在他的大腿上狠狠砍了一刀,差一點骨頭就要斷了。
“那你昨晚,又為何不肯喝藥?”
“之前,我昏迷的時候,有人往我的嘴巴裡塞了一隻死老鼠。”
徐連以往不是沒有過痛到神誌不清昏過去的時候,燕琅會在那時吩咐人往他身上丟東西,還會往他嘴裡塞東西。那是唯一一次,徐連被嚇哭了。
從此以後,不管他昏迷到了什麼地步,也不會隨便讓人近身,更不會讓人有機會能喂東西到嘴裡。
“可是後來你把藥都喝了。”
“因為我聽見了殿下的聲音,我知道殿下定然不會害我的。”
徐連一雙漆黑的眼睛由於過度的信任,看上去有些濕漉漉的。
顧玠內心發軟,抬起手不由自主地又摸了摸他的頭發。
“以後在我身邊,不會有人敢傷害你。”
“對了,那日我在皇宮看到你,你是有什麼事情嗎?”
已經很了解徐連的一切,無論是從什麼角度出發,顧玠都想不出對方會進宮的理由。
他突然想到這件事,也就問了出來。
隻見徐連眼神閃躲一瞬,隨後道:“我聽聞殿下昏迷多日,想看看您的情況。”
所以,竟是為了他才來的,顧玠恍然。
他們在寢殿內在說話,外麵的宮人很快也就聽見了動靜,由保懷領頭輕聲走了進來。
“殿下,可要起來了?”
“徐卿餓不餓?”顧玠卻是先轉頭問過了徐連。
“我不餓。”
徐連的話剛說話,肚子就傳來一陣咕唧的聲音。
寢殿內非常安靜,他隻覺得自己的肚子叫得簡直石破天驚,又有他那句不餓的話在前,頓時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顧玠。
“殿下,我、我不是要欺瞞您。”徐連的頭都快要低到胸前了,人也心慌意亂。
“沒關係,我也餓了。”
顧玠安慰著他,告訴了保懷他們要起來,宮人很快就魚貫而入,伺候起了他的梳洗。
保懷在伺候完顧玠用餐之後,就出去辦對方昨晚交給他的任務。
而顧玠則是讓太醫過來又給徐連診了診脈,得知對方的情況已經穩住了,才讓太醫離開。
“我既然讓你留下來,就必定會幫你將體內的毒性去掉。”
“便是不能徹底去掉,也會儘我所能,保住你的命。”
徐連這時才知道原來顧玠已經發現他中了毒,當下又是不知道該作何表示。
他覺得自己好像突然被上天眷顧了。
“是我自己願意留下來的,就算毒解不了也沒關係。能夠陪在殿下身邊,已經是對我最大的恩賜了。”
這樣的話其實是有些肉麻的,可徐連講得真誠,顧玠也沒有拿他當普通人,因此兩個人都沒有聽出不妥來。
吃過飯,困意上來了一些,顧玠又繼續睡了幾個時辰。
玉熙宮差不多都知道二殿下身邊多了一個人,又有顧玠的特彆吩咐,因此喝過藥後,徐連並不需要通報就進去了顧玠的寢殿。他沒有休息,而是靜靜地坐在顧玠身邊,陪著對方。
其實身為奴侍,他原本就是應該要這樣陪在主人身邊的。
徐連知道顧玠已經睡著了,目光以一種克製的貪婪看著對方的臉。
他真的很好看,又心善。
“主人。”
徐連近乎甜蜜地叫出了這個稱謂,而後把自己的臉貼在了顧玠的床鋪上。
即便對方已經睡著了,他也不會冒犯地觸碰顧玠的身體。能夠這樣貼在他的被褥上,對徐連來說,已經是天大的幸福了。
顧玠寢殿裡多了一個人的消息瞞不過顧清濯,當天晚上,汪岑就回稟了他。
“哦?皇兒帶了一個人回去,是誰?”
“似乎還是那位跟在燕小公子身邊的奴侍。”
顧清濯皺了皺眉,顧玠之前要跟對方遊玩,他並不介意,可到底尊卑有彆,顧玠對徐連幾次三番地親近,讓他不得不多想。
宮裡宮外,想借機攀附權貴的比比皆是,若是算計到他的皇兒身上……顧清濯的眼中竟然閃過一絲殺氣。
“皇上不必擔心,據說二殿下走到禦花園的時候,那名奴侍身體不適,二殿下才讓人帶回去的。”
“你去查一下,那名奴侍背後是否還有其它問題。”
帝王多疑,尤其是顧玠上次還受了那麼重的傷,在這個節骨眼上,他絕對不允許有絲毫差池。
汪岑原本就打算查一下徐連的背景,顧清濯的吩咐跟他的想法不謀而和,當即就領了命。
汪岑手裡可調動的權力比保懷更大,又有帝王保駕護航,他調查到的消息也比保懷更全麵。
顧玠在自己的宮殿內休憩時,顧清濯正在書房中大發雷霆。
“豈有此理,區區小兒,竟敢欺瞞皇家!”
汪岑已經跪在了地上,頭都不敢抬起來。
他也沒想到,燕琅的膽子竟然那麼大,竟敢讓人李代桃僵。苦都是彆人吃的,功勞他來領。
讓顧清濯更加怒不可遏的,是得知當日顧玠落馬時,燕琅根本就沒有打算救對方。
若非那奴侍,若非那奴侍,他的皇兒豈不就是……顧清濯都不敢細想,將汪岑交上來的那疊文紙發狠地捏住。
不打算救也就罷了,事後竟然還恬不知恥地領了這份功,甚至膽大包天地在府中說出要征服顧玠的這種話。
他一個小小丞相之子也配?
顧清濯原本是覺得顧玠跟燕琅的婚約怎麼看怎麼好,現在卻覺得怎麼看怎麼不滿意。
他甚至想要直接將兩人的婚約解除。
可惜這樁婚事已經定下了有十來年之久,當中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
再加上燕之山和燕琅一個在朝廷,一個在關外,各自掌握了不少權力。從汪岑交給他的信息中,顧清濯得知燕琅現在是不願意跟顧玠解除婚約的,想要將這件事解決,還得徐徐圖之。
狗急尚且跳牆,他不能對燕琅這種心狠手辣的人抱有希望。
“燕之山是不是在讓人找徐連?你去幫皇兒一把。”
整個皇宮就是一個密不透風的鐵桶,顧清濯不願意追究也就罷了,可他想要知道的事情,從來就沒有不可以的。
燕之山自以為跟那名小太監的交往神不知鬼不覺,實際上顧清濯一清二楚。這在每個大臣那裡都很平常,不過是為了揣摩聖心,更好的辦事,顧清濯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現在他不願意閉眼了。
“是,皇上,奴才遵命。”
汪岑滿頭大汗地從書房裡退了出來,為確保二殿下安然無恙,徐連沒有危險,從一開始他調查的範圍就不止於對方,連帶著整個丞相府都被他調查了一遍,因此他自然知道那名跟燕之山聯係的小太監是誰。
“師父,聽動靜皇上在裡頭發了不小的火,您沒事吧?”
“沒事沒事。”汪岑揮了揮手,對於自己這個徒弟的關心很受用,“你趕緊的,讓人通知保懷一聲。”
汪岑在對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最後還道:“記得做自然點,彆讓保懷起疑。”
皇上既然沒有說要告訴二殿下,那麼他這裡就不能做得太明顯了。
汪岑徒弟領了命,很快就離開了。
有了顧清濯在背後的幫忙,保懷果然很順利地找到了跟燕之山有所聯絡的小太監。
他記下了對方的名字與所在宮殿,就回去向顧玠複了命。
彼時顧玠正看著醫書,在聽太醫說沒有完全的辦法能解徐連身上的毒以後,他就想著自己能不能在書裡得到些線索。而徐連則是規規矩矩地坐在他身邊,因為身上還有許多傷,顧玠讓他什麼都不用做。
對方執行得非常到位,整個上午都待在宮殿內,除了問過一句能不能看他以外,其餘時間門隻在宮人偶爾進來的時候抬抬眼睛。
現在保懷進來,他也是看了看對方,然後就又將視線重新放到被顧玠拿在手中的那本書的封麵上。
儘管他的問題得了一個肯定的答複,但徐連還是沒有多看顧玠。
月亮是要被掛在天上,而不是被凡人拿在手中的。
保懷進殿看到徐連以後,還有些猶豫要不要將話告訴顧玠。
後者揚了揚下巴,示意他直接說。
“徐連是自己人,沒有關係。”
這句自己人讓徐連又看了他一眼,而後他就在顧玠的臉上看到像昨日在五公主的生辰宴上一樣的笑容。
他心內惴惴,臉上的傷疤又在似火般焚燒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