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軍營中有事,這兩日估計都沒有時間過來。”
顧玠正在收拾徐連以往練的那些字,偶然翻見對方那次在書房裡支支愣愣的筆跡,眼裡溢了些笑出來。
顧樸生見狀,心底更為警惕。
“這些是什麼?”
“是雲懷練的字,牽和收拾書房的時候整理出來了。”說著又拿出了一張給顧樸生看,“瞧這,可不是好笑麼。”
又是一張,原來是徐連將字少寫了一劃,不知道當時心思都放到哪裡去了。
饒是顧樸生心裡裝了事,看見也不由得笑了起來。
“你跟雲懷的關係倒好。”
“我跟他日日往來,關係自然是好。”
顧玠這話接得自然,顧樸生著意看了看他的表情,沒見顧玠有什麼額外的意思。
“雲懷日日都來找你,你不覺得奇怪嗎?”
“有什麼奇怪?”
聽兄長如此說,顧玠把手頭的事情暫停了。
他眼中滿是疑惑,顧樸生見狀,倒不好真說什麼了,於是玩笑地道:“雲懷這樣過來,我還當他是喜歡你呢。”
因他是如此口吻,顧玠也沒有往深處想。
“兄長真是說笑了,雲懷臉皮薄,回頭若是聽見你這麼說,定然嚇得不敢再上門了。”
看徐連隔三岔五就要過來一趟,甚至在顧玠的院子裡都已經有了一個專屬的臥房,顧樸生其實很想問自個兒弟弟,徐連到底哪裡臉皮薄了?
不過看著顧玠壓根就沒開竅的樣子,他也放心了不少,閒談兩句,就離開了。
顧玠並不將他的話放在心上,不過徐連回頭又過來的時候,他倒是無意說了起來。
本身也是當作一樁趣事,沒想到徐連的反應有些大。
“誰、誰說的我喜歡你?”
顧玠沒發現,徐連的鼻子上都沁出了些細汗來。
他本來是在學畫畫,結果筆抬起來,遲遲沒有落下去,墨汁滴在紙上暈成了一團。
“是兄長,他說你日日都往我這裡鑽,定是對我有什麼企圖。不過我知道,你不是……”
“兄長沒說錯,我的確是喜歡你。”
顧玠依舊沒有反應過來,看見紙上已經染了一大滴墨,剛想要給對方換一張,驀地頓住,整張臉儘是愕然。
“你說什麼?”
一切好像突然就開始脫韁了般,顧玠隻聽徐連說:“我喜歡你。”
四個字鑽進耳朵後,又開始放大在腦子裡轉。
顧玠才明白,那天在花園,徐連為什麼會那樣問他。他問的不是那兩名小廝,也不是彆人,而是他自己。
“你那日問我,看的是什麼戲,”已經到這個地步,不需要再隱瞞下去了,說都說了出來,徐連放下畫筆,打算坦白到底,“那出戲的名字叫《折柳記》。”
《折柳記》講的是兩個赴京趕考的書生,因大雨而被困廟中,在幾日內惺惺相惜,竟漸漸生出異樣情愫,及至大雨停歇,兩人覺這種感情不容於世,遂以折柳為約,從此不再相見的故事。
徐連當日看完,心中就悵然不已,害怕他跟顧玠將來也會如此。
“你……”
“元瓊,你若討厭我的話,今後我也不會出現在你的眼前。”
說這話時,顧玠看見徐連緊緊抓住了手邊的畫紙,強撐之下,儘是脆弱。
對方並不是在威脅他,而是真心實意這麼想的。
隻要他討厭。
此前麵對徐連的種種異樣開始浮現出來,顧玠被突如其來的真相弄得心頭微亂。
隻是他又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對徐連並未有任何討厭。即使,知道對方喜歡自己。
他不是會為逃避而說謊的人。
“我沒有討厭你。”
他的話就像是讓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塊浮木。
“那你、你能給我一個機會嗎?”
徐連緊張不已,他沒發現,自己的聲音都在發抖。
顧玠過了很久才垂下眼,聲音好似香爐中升起來的飄渺的煙。
“嗯。”
顧玠覺得,他的手心好像有點熱,心也是如此熱熱的。怪異的感覺又從身體各處鑽出來,讓他在看到徐連明顯變亮了的眼眸時,不自在地彆過了臉。
他的臉也有些熱。
兩人皆是情竇初開,又身處一室,一會兒,這種曖昧的氛圍就讓他們漸漸沒有了太多言語。
書房中隻剩下磨墨,以及筆尖觸碰紙張留下的聲音。
顧玠本來是就站在徐連身邊的,知曉對方的心意後,稍微往旁邊退開了一些。
隻是他往哪邊退,徐連就往哪邊進。眼看兩人又是緊緊挨在了一起,顧玠垂在身側的手動了動,卻是沒有再退開了。
徐連在此之前也有些作畫基礎,同樣都是不精通,隻能勉強畫畫,一旦過分追求,就會變得不像樣子。
有顧玠在旁指導,總算是順眼了許多。
等畫完以後,顧玠又給他看了一眼,正要說什麼,瞥見徐連的臉上不知何時沾了點墨水,嘴角微彎,下意識伸手幫對方擦去。
隻是當手碰到徐連的臉上時,兩人才反應過來,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跟先前不太一樣了。
從前顧玠對於徐連的心意一無所知,相處之間沒有太多顧忌的地方。
現在既然明知徐連喜歡自己,這種親昵的舉動就不應該再隨便做了。
顧玠正要收回手,誰想徐連看出他的意圖,情急之中竟然將他的手拉住了。
他們手碰著手,仿佛心也觸到了心,都在各自砰然而動,情燥不已。
還是顧玠先抽回了手,徐連正黯然之時,又見他從懷中拿出了一條乾淨的手帕,重新給他擦了擦臉。
“臉上有墨水,不要動。”
儘管隔著手帕,可他手上的溫度還是能傳到徐連的臉上。
兩個人一時竟然是誰也不敢看誰,都隻注意著彆的地方。顧玠看的是徐連臉上的墨水,徐連看的是顧玠衣裳上繡的紋樣。
是一朵暗紅色的花,新年過後,顧玠的穿著就從以前的素雅變成了這種富貴的樣式。
這是顧夫人準備的,說是顧玠的身體既然都已經好了,就該多穿些鮮豔的顏色。徐連覺得顧夫人說得很對,因為這些顏色襯得顧玠更好看了。
他看得專注,顧玠手上的動作卻是已經停了。
墨水不太好擦,半天功夫,徐連臉上仍留了點痕跡,周圍的皮膚還被擦紅了不少。
“你先在這裡等我一會兒。”
“你要去哪裡?”
兩人的視線這時才對上了,隻是一瞬之間,又都不太好意思。
“你……臉上的墨水還沒有擦乾淨,我去把手帕打濕一點。”
顧玠留下這句話後才離開書房。
要水的話,喊喊牽心就可以了,隻是顧玠出門後並沒有叫人,反而是自己一路走到了外麵。
他整顆心都有種砰砰亂跳之感,等找到水,將手帕沾濕以後,又按照原路回來。
推開門見徐連仍舊如離開時一般坐在原處,顧玠沒有說話,走過去將他的臉重新擦乾淨。
兩人一站一坐,正好麵向窗子。顧玠從徐連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氣氛不知為何變得黏稠了些。
這一晚,徐連沒有留在顧玠的院子裡,但他們都同時地失眠了。
顧玠躺在床上想,原來從前種種,並不是雲懷孩子氣的話,分明是不能為他人所覺的惶恐擔憂。
顧樸生第一日一早過來,就看到顧玠精神不好的樣子,以為是舊病又複發了,當下著急起來,要喊劉大夫過來。
顧玠連忙拉住了人,道不用。
“如何不用,你都已經這個樣子了?”顧樸生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兄長,我真的沒有事,隻是昨晚沒睡好,等會兒補個覺就好了。”
“當真?”
“我何時騙過兄長。”
顧樸生想起顧玠的確從來都不會說謊話,才按下了叫劉大夫過來的想法,隻是瞧見對方那個樣子,始終不太放心。
“也彆等一會了,你現在就去休息吧。”
“不急,兄長既然來了,不如陪我說說話。”
顧玠很少會主動開口讓顧樸生跟他說說話,他一直都很懂事,知道顧樸生身有官職,事務繁忙,儘量都是不會耽誤對方的時間。後者對他從來都是要多心軟就有多心軟,聽到他這樣說,哪裡還會離開。
不過兩人說來說去,也沒有什麼彆的話題。
顧樸生不由得想起徐連,望了望房間裡,見並沒有對方的身影,才疑惑道:“雲懷昨兒不是說晚上要留下來的嗎?怎麼沒見到他。”
顧玠正欲喝茶,要拿杯子的手一頓。
“他昨天吃過晚飯後就回去了。”
為什麼回去?自然是兩個人說破以後,彼此心中都有些不好意思。
甚至顧玠已經意識到,徐連往日要留在他院中,也都是為了他的緣故。這種情況下,徐連自然不好再裝傻下去。
況且,他還想給顧玠一些思考的時間。
顧玠說著,手也收了回去,眼前那杯茶始終沒有再去拿了。
“是有什麼急事嗎?”要不然也不會吃了晚飯就急匆匆地趕回去。
“可能吧。”
顧玠說得含糊,顧樸生向他看了一眼,這一看心中立即掀起了軒然大波。顧玠在提到徐連的時候,不僅眼神有些閃躲,臉上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可仔細看,分明沒有對徐連的厭惡,反而像是……像是動了什麼心。
他昨日來這裡的時候,顧玠分明還是一副不通情愛的模樣,怎麼才一天過去,就有了這麼多變化?
顧樸生怕是自己想錯,又有意提了幾句徐連。最後他離開顧玠院子的時候,臉上滿是憂愁。
偏偏牽和正往院子裡麵走,跟牽躍說話間,讓顧樸生聽到徐連時常從後麵翻牆就進來了。他一張臉頓時就黑了下去,吩咐兩人以後不準再讓徐連翻牆進來。
於是等徐連再想來的時候,就發現顧府的看守嚴了許多。本來後麵院子都沒有人,這幾天外麵卻總有護衛輪流守著。
他隻得規規矩矩從前門進來。
顧樸生以前見徐連,同是將他當成朋友。
現在見徐連,心中就將人用顧玠將來另一半的眼光來衡量,不免挑剔許多。想起徐連平日老愛往這湊,更是對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不過他事後也試探清楚了,大概兩個人還處於剛剛說破的地步。並且,顧樸生從顧玠的態度中看出來,對方對徐連應當也是喜歡的。
他隻這麼一個嫡親弟弟,又因為生病遭了這麼多年的罪。顧玠想要什麼,顧樸生從來都是給他捧了來的,就算現在是喜歡上了一個男子,他也不會真的去棒打鴛鴦。
因此徐連隻感覺這次見到顧樸生,對方對自己的態度嚴厲了些。
正欲往顧玠的院子走去,聽見顧樸生跟他說:“徐公子,往後再來的話,還是不要從阿玠的院子翻進來的好。”
他的語氣有些奇怪,徐連急著見顧玠,沒有注意到。
不過顧樸生話裡的內容讓徐連麵上一赧,其實就算對方不說,在跟顧玠說開以後,他也決定以後都規規矩矩的,不會做出逾越的事。
“我知道了,兄長。”
顧樸生被他這句兄長聽得胸中一堵,以前他怎麼沒有覺得徐連叫得這麼刺耳呢?
揮了揮手,懶得再跟徐連講話,讓對方離開了。
徐連到了顧玠的院子,得知對方昨晚沒睡好,現在又去睡了,等在外麵不免有些自責。
他其實也是整宿沒睡,不過身體一向健康,臉上一時間看不出什麼。不過等著顧玠,他撐在桌上,竟然也慢慢睡了。
顧玠醒來,就聽到牽畫跟他說徐連在外麵睡著了。他一時被“原來兩人昨晚都是一樣的”念頭弄得心中微漾,問牽畫:“給他披了毯子沒有?”
“牽和給徐公子披了。”
“我出去看看。”
牽畫聽說,手上給他穿衣服的動作就快了些。
等顧玠出去,就見徐連趴在桌子上睡得很熟。當真是在他這裡呆得熟了,否則不會如此不設防備就睡過去,還睡得這般沉。
“公子,可要叫醒徐公子?”
“不用了,你們也出去吧。”
“是。”
徐連是趴在矮幾上睡的,顧玠就坐在他對麵,隨手拿了本書。
可看了半天,不僅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反而目光總是頻頻落在徐連身上。
雲懷,是什麼時候喜歡上自己的呢?
想得出神,竟連對方已經醒來多時都沒有察覺到。
“雲懷,你醒了?”
“嗯。”
經過一夜後,兩人之間的氛圍似乎更奇怪了。往常他們在一起,總是有許多話要說,可今天待在一起半天,統共就沒有講幾句話。
太安靜了,顧玠的臉發悶,徐連亦是。
“你……”
“你……”
兩人同時開口,意識到以後,又同時住口。
臉上不僅發悶,還在發起熱了。
“我今日是從正門進來的。”徐連先開了口,“進來的時候碰到兄長了。”
他這句兄長讓顧玠看了一眼過來,兩人眼神對上,竟又是同一時間地臉紅了。
因為他們都覺得,徐連這聲兄長在如此時候,將他們之間的關係也變得格外曖昧起來。
“兄長他說了什麼?”
“隻是尋常招呼的話,不過,兄長知道我經常翻牆進來的事了。”
“他可有訓斥你?”
“沒有。”徐連搖搖頭,始終沒有去看顧玠,顧玠也是同樣,“他隻是讓我往後不可再如此。”
一句話落,兩個人又陷入了安靜中。
唯有彼此的呼吸聲,在耳邊放大了無數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