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玠無意識地將書翻了一頁, 帶出些聲響來。偏偏兩人都未曾看去,隻依舊沉浸在紛亂的思緒中。
“元瓊。”半晌聽得徐連喊他,“你剛才想要說什麼?”
“看你伏在案上睡著了, 想問問你, 是不是昨晚沒有睡好。”
書在手上也無用,顧玠將其擱在了桌上。
到底是較徐連年長些, 平日性子也沉穩,顧玠略作休整, 將心緒稍微放平。
“昨日回去,我心中記掛你, 想你明日可會後悔, 又想我要如何教你明白我的心意,接受我, 翻來覆去, 總是睡不著, 一閉上眼睛, 亦全都是……”
“雲懷。”顧玠聽得他的話,心中僅有的平靜儘數破碎, “不要再說了。”
往日就算有人對他深有好感,要麼就是直接被顧樸生攔住了, 要麼也是含蓄委婉。何曾、何曾像徐連這樣,竟是要明明白白將情容都說出來?
顧玠哪裡經過這樣的事, 更沒有被人如此當麵訴說情意。一時臉上僅餘的病色,也被嫣然綺麗所代。
他直站起身,卻被徐連誤會,也連忙跟著站起來,將他一把拉住。
兩人手碰著手, 都是暖烘烘,燙滾滾。
徐連情態比之顧玠更甚,可話更是倒豆子一樣,猶如戰場殺敵,奮起直追。
“我是真心歡喜你,想同你在一起的,昨天我說的話,你心中可有什麼想法?又或者,心底可有什麼顧慮?你不要我說,是不是當真後悔了,昨天答應的話也隻是哄著我先離開,往後就要這麼跟我斷了來往?”
“不是。”
“那你為什麼要走?”
聽他越說越傷心,聲音哽咽,竟似要哭出來般,顧玠心底也微有急意,反手握住了對方。
“我並非要走,隻是從未有人跟我說過這般話,一時情難自勝。”
他說這話的時候,耳廓也是微微發紅的,那種情竇初開的模樣愈發明顯。
初時隻覺得不知該如何麵對徐連,但越講心底反而越通達起來。儘管依舊不太好意思,可到底算是回應了人。
“我並非哄你,也並非要同你斷絕往來。”
“你跟我表明心意,我心內詫異,不知道你是何時起的心,我竟一點都沒有察覺。此前我也沒有對旁人動過心,更不知道該如何、如何去回應你,教你也能高興些。我怕做的不妥當,反傷了你的心。”
顧玠沒動過心,沒喜歡過彆人,他擔心的是如果答應了徐連,到後來卻發現這根本就不是喜歡,他所給對方的也不是對方需要的,不免將彼此的情分白白毀去。
他是被愛的,就算有任何不對,也不會受到傷害。可徐連不同,顧玠此語,皆是為了對方考慮。
他一番話讓徐連胸腔登時酸澀鼓脹不已,又往前跨了一步,將兩人的距離縮小。
“我不怕的。”他隻要顧玠不討厭自己,不回避自己就夠了,剩下的他都可以慢慢努力,“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看到你在茶樓,過後想找你嗎?”
“記得。”
“我那時候見你,就覺普天之下的光彩,都在你一人身上,視線千萬般都無法離開。並非你不能察覺,是我一開始就抱了這種心思,有意親近,你隻當是我們相識漸久,不曾防備。”
“你同我說話,同我在一處,我總是高興的。”
兩人的手仍握在一處,一時心頭悸動非常,再說不出彆的言語,隻是靜靜看著彼此。
“往後,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嗎?”
顧玠知道,若是同意了徐連的請求,代表了何種含義。他看著對方眼中諸般情意,說不出拒絕的話,跟昨日一樣,回了個肯定的答複。
徐連於他,總是跟旁人不同的。顧玠昨晚就已經想明白了這件事,他對徐連永遠都存了格外的縱容。
顧玠不會自欺欺人,更不會像《折柳記》當中的書生一般,一定要與親近的人互相折磨,乃至最後分道揚鑣。
他願意就是願意,不願意就是不願意,對於徐連目前的請求,顧玠都是願意的。
“阿玠。”
顧玠的回答讓徐連激動不已,兩人本身就沒有太多距離,此刻更是猶如環抱著彼此,兩隻手握得好似難以分開。
徐連覺得他以往打過那麼多勝仗,都沒有現在這一刻來得高興。
“先去坐下吧,有話慢慢再說。”
顧玠看了眼兩個人的手,沒有說什麼,也沒有掙脫,有些不自然地就這樣牽著對方重新回到了座位上。
原本徐連是坐在榻上,伏著矮幾睡覺的,顧玠坐在他麵對,兩人中間隔了一個桌子。現在他們坐在了同一側,肩膀挨著肩膀,兩隻手同放在榻沿。
屋裡好半天連講話聲都聽不見,牽畫在外麵問了一聲可有什麼吩咐,驚得兩個才通心意的人慌忙分開了手。
分明也沒有做逾越之舉,可一顆心就是砰砰亂跳得厲害。
“不用,你們且守在外麵。”
顧玠才說完,徐連的手又碰了過來。先隻是一點點地試探,而後拉住了他一根手指,再是兩根,最後是三根。
他沒有出言阻止,等到手與手完全貼合的時候,兩人早已是麵紅耳赤。
那些奇怪的感覺儘數變成了難以言喻的奇妙,就算他們一直不曾開口說話,也不覺得無聊。
不知道過去了過久,徐連看著正前方地上擺的一盆花,訥訥出聲:“我心跳得好快。”
顧玠的心跳得也挺快的,他同樣在看那盆花。
這是二堂兄前不久給他送過來的,說是花期很長,在屋裡擺擺也漂亮。送來之後,牽和修剪了一番。
“今後你在我麵前,可以不必戴著麵具。”
一旦知曉徐連的心意,很多事情也就一目了然了。
他之所以戴著麵具,無非是不希望被自己看見相貌上的殘缺。可顧玠並不在意這些,他喜歡一個人,是不會因外表變化而有所改變。更何況,他從來沒有覺得徐連那道疤醜陋。
徐連這晚仍舊沒有留在他的院子裡,顧樸生自從知道了對方的念頭,往顧玠這兒都比以前來得更勤快了。他每次都是早上來的,偶爾也會傍晚突襲一下,用懷疑的目光先在顧玠的屋子裡掃視一圈,確定徐連沒有做出不該做的才放心。
顧樸生知道顧玠是個有分寸的人,他防範的是徐連。有幾次休沐他往這兒來,無意看到徐連盯著顧玠的眼神,當真是熾熱又濃烈。
“這個月第四次送帖子來了,當真不去赴約?”顧樸生將官洄給顧玠下的帖子放在了他桌前,接過牽心端來的茶喝了一口。
他有意坐在了顧玠和徐連中間,隔開了兩人。
“我同他之間並無交情,沒什麼好去的。”
“他邀請的不都是一群世家子弟,你以前也都會去的啊,怎麼現在身子好了,反倒更不願意出門了?”
以前顧玠身體不好,出門他們擔心。
現在身體好了,這樣整日在家中不出去他們同樣擔心,怕他的性子給拘壞了。
顧樸生跟官洄同樣沒有什麼來往,不過聽身邊的朋友對他都多有讚許,而且顧玠以前玩的那群朋友跟對方的關係也很好,他想著讓顧玠出去也沒有什麼。
誰知對方反應總是淡淡的,言辭之中更是多有疏遠。
“難道是這人跟你有什麼矛盾?”
“沒有矛盾。”顧玠說著,看了徐連一眼,想到花園之中對方懨著神色跟他說不想他跟彆人太親近,那會兒他隻當徐連是朋友之間的占有欲作祟,實際上根本就是在吃一頓莫名的醋,因之回答顧樸生的時候也就笑了笑,“我不喜歡跟對方太過親近。”
顧樸生看不懂他這笑,徐連聽到他的話卻明白究竟是什麼意思,一時也不禁臉紅了些許。
“行吧,既然你不願意去那就不去。”
“往後再有帖子來,麻煩兄長讓他們直接退回去。”
顧樸生聽顧玠說不想跟官洄太親近也沒有當回事,及至聽見對方這話,才意識到顧玠是真的不願意跟官洄來往。
顧玠是很好說話的性子,也從來不會與誰為難過,真要是有什麼,那也一定是那個人的不對。想到這裡,顧樸生連帶過來的那張請帖都不願意留在顧玠這兒讓他看了不高興,又見顧玠跟徐連的樣子,分明是已經心意互通,饒是看徐連覺得牙癢癢,他也沒有真的一直待下去打擾兩人,將請帖又帶走了。
有些事情,或許顧玠跟徐連一時還想不到,但他這個做兄長的,不能不為他們多操一些心,比如兩家父母那邊該怎麼辦?
儘管顧樸生也知道,若是父母親發現顧玠跟徐連在一起了,以他們對顧玠的疼愛,隻要對方堅持,是一定會答應的,可在此之前,顧樸生想,還是得給他們一點暗示才行。
於是自這日開始,顧樸生在父母麵前三不五時就會提起徐連,且言辭之中多有讚賞。
顧大人和顧夫人不解其意,聽得都以為顧樸生是要挖人家牆角,讓徐連從文官的路子了。
官洄四請顧玠始終不至後,程術不知從什麼地方知道了這件事,看他有意想同顧玠交好,以自己的名義幫官洄又請了顧玠一次。
帖子送到顧玠院子的時候,徐連也在,他看了看落款,問道:“阿玠,我們要去嗎?”
一開始徐連喊顧玠名字的時候,牽畫他們無一不是驚詫萬分,可看顧玠沒有特彆的反應,久而久之,他們也就習慣了。
徐連叫多了後,喊得也比從前更順口。每次聽他這樣喊,顧玠麵熱的同時,心中又會升騰出諸多歡喜來。
“既然是六殿下邀約,就去一趟吧。”
顧玠看到程術邀他去的地方,跟上一回兄長帶過來的請貼上寫的地點是一樣的。
恐怕這次並非是對方讓他出去,而是官洄。
一般來說,如果邀請一個人總是被拒絕,那麼也就能明白對方不願意相交之意。不會再過多打擾了。官洄如此鍥而不舍,讓顧玠心中奇怪的同時,又升起了警惕。
“到時你就跟在我身邊,知道了嗎?”
徐連沒有說自己要不要去,顧玠就默認將對方帶著一起了,這種把他看成自己人的感覺讓對方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好,我都聽阿玠的。”
徐連慣會說這種話,顧玠看他一眼,徐連尤不覺得自己的話講得有多親昵。
像極了耳鬢廝磨當中,悄聲的情話。
“那日你不必過來,去的地方離徐府更近,我先去找你,然後再出發。”
顧玠不管說什麼,徐連都是一番好。瞧他快活的神情,顧玠嘴角也跟著慢慢揚了起來。
外頭日色正好,兩人一起去逛了一圈,又議定了赴約該送什麼禮物等之類的細節,徐連才告辭離開。
轉眼就到了赴約那日,顧玠跟徐連登門之後,果然見主人乃是官洄。
前來的客人顧玠也大都認識,皆是從前在會宴上見過的朋友。隻是其中也有兩個人是讓他意外的,一個是廣陽王小世子淩珩,另一個則是前段時間被皇上關了禁閉的八皇子,不知怎麼提前被放出來了。
顧玠注意到,這兩人對官洄的態度非常微妙。他們的地位都在官洄之上,可在對方麵前,卻是放低了身段,儘力地哄著對方高興。
這畢竟是官洄的事情,顧玠看了沒多久就不在意地丟到一邊,跟徐連低聲說起話來了。可他不願意參與,不代表彆人不會主動提起他,沒過多久,官洄就以席麵主人的身份向他敬了一杯酒。
“元瓊身體不好,這杯酒我替他代了。”徐連在外麵並不會喊顧玠的名字。
說著,徐連就將顧玠麵前的酒杯拿了過去,斟滿喝掉了。
其餘人見他頗為豪爽,亦紛紛敬酒。顧玠想起上回徐連喝醉的事情,等其餘人再來的時候,替徐連逐個拒絕了。
“不是同你說了,在外不可如此飲酒?”
不知道徐連都喝下去了多少,顧玠拿掉他手裡的酒杯,袖口寬大,他乾脆沒有再放開徐連的手,就這麼握著沒有放開。
等席麵稍散,顧玠打算帶著徐連一起離開,誰知伶俐過來找他,說是六殿下有事想跟他說。
“牽心,在這裡好好看著雲懷,他喝了不少酒。”吩咐完牽心,又彎身跟徐連說,“我馬上就回來,等我一下。”
伶俐早就在一旁候著了,看他講完了話,才上前帶路。
他們今天來的地方是一處古園,兜兜轉轉,顧玠才到地方。伶俐隻將他帶到門口,就離開了。
進去以後,見到的卻不是程術,而是官洄。
“六殿下呢?”
“殿下有事先回去了,我讓他借伶俐給我一用。”官洄說著,臉上帶了歉意,儒雅更甚,“並非是有意要欺瞞元瓊兄,隻是多番邀請,元瓊兄都不願來往,怕讓我的人去請,你又會拒絕。”
“找我有什麼事嗎?”
“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隻是想問問,可是我有哪裡得罪了元瓊兄,讓你對我避之不及,不肯相交?”
官洄的語氣聽上去有幾分受傷,可顧玠隻覺得心中那股奇異的感覺更重了。
按理,他不應該對一個結識不久的人如此排斥。皺了皺眉,依舊溫潤如常。
“你我相識甚淺,談何得罪。”
一句話不但回答了官洄的問題,更是把兩個人的關係劃分得明明白白。
官洄的表情有些維持不住,嘴角也有幾分僵硬。
“難道元瓊就不好奇,我為何會想同你結交嗎?”
“官公子。”顧玠直覺不太對,試圖打斷對方的話。
“我想同你結交,是因為我、我初次見你的時候,便心生好感。”官洄似難以啟齒,風輕雲淡的表情也跟著緊張起來,“我知道這樣很冒昧,可是我……”
“官公子,請你自重。”
顧玠聲態嚴厲,再不給對方任何說話的機會,道了聲告辭就離開了。
好在伶俐在外麵,官洄沒有敢亂來,顧玠順利地走出了後園。
出來看徐連坐在那兒等著,心頭稍軟,走過去和對方一起離開了這個地方。
“喝醉了沒有?”車上,看徐連一直安安靜靜的,顧玠問道。
他沒有期待徐連會回答自己,因為對方上次也是不作聲,沒想到過了會兒徐連搖了搖頭,說:“沒醉。”
“阿玠,我有件事情想跟你坦白。”
“什麼事?”顧玠伸手摸了摸徐連已經有些發紅的臉,沒有把他說沒醉的話當真。對方這樣子,分明就是醉了。
“其實,上次去程家,我也沒有喝醉。”
“嗯。”
徐連聽出顧玠隻是在就勢應和他,不由得拉住了對方的衣擺。
“我說真的,我喝酒隻是會上臉,看上去像醉了,其實我酒量很好的,軍營裡麵,能喝過我的根本就沒有。”
顧玠將手收了回去,又看了徐連一眼。對方見他似乎不相信,語氣發急。
“不信的話,你考考我。”
“我信。”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