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二十章 過去(1 / 2)

那個雨季, 似乎永不停歇。

初春的雨是沉重的,厚重、凝滯、森冷。他在清早的時候出門往外隨便走了一圈,濕氣落在肩頭, 打在衣上,讓人手上沒有力氣, 眼皮也抬不起來。

水霧把衣料都變得無比厚重,冰還未消融徹底, 這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 並不像冬日那樣冰冷徹骨,它要來得更為緩和、更加沉悶一些,夾雜著四周的水汽,不聲不響地帶走人體的溫度。

或許隻有走在外麵時,才最能夠直覺到這股令人不適的陰濕。江戶川亂步擦了一把滴在自己眼睫毛上的水珠, 這些小東西像是清晨的霧氣,遮住視線的能力一流,它們很快就凝結在一起,壓得眼睛都睜不開。

在外麵獨自一人行走時, 他好像沒有先前那麼愛哭了, 想必是淚水混雜在水霧中,一並消散不見的緣故。

討厭。

可惡。

他怨恨這個孤獨的世界。

疼愛自己的父母親驟然離去, 甚至連一點緩衝的時間都沒有留給他,全世界都要讓他放下這樣的悲痛、向前迎接新的生活, 這樣的願景隻會讓亂步越來越排斥從“大人”嘴裡說出來的話罷了。

忘掉?向前走?

說什麼傻話啊,又不是健忘症,他怎麼可能忘掉過去所有溫馨的一切!

與尋常人駑鈍的大腦不同,江戶川亂步引以為傲的一點就是他出乎尋常的記憶力。而這卓越的記憶力在苦難到來之後,就加重了對他的折磨。

每當他的神經開始鬆懈, 痛苦就會趁虛而入,見縫插針地在他的腦海裡回放起一幅幅過往快樂的場景。要求一個十四歲的少年輕易地將這一切都放下,未免太過為難他了。

森鷗外在灶台忙活,為他做了一碟奶油芝士麵,端到他的麵前,隨後也跟著坐下。

他在自己的家門口站了那麼久,早就濕得像是剛被打撈上岸的落湯雞了,身上還略帶一些潮意,不過此刻,多餘的水分已經被擰乾,頭發被毛巾絞得乾燥起來,總算不是原本黏在一團的形狀了。

“很難過嗎?”

亂步頭也沒抬,腦袋快要埋進奶油醬裡,苦澀的眼淚伴隨微微鹹口的麵條一起吞進肚中:“本來就是這樣的吧。”

至親的逝去,讓這個極為聰明的天才少年,丟失了與世界相連的紐帶。

“‘節哀吧,很抱歉。’是不是很多人都會這樣說?”

那孩子麵無表情地咀嚼著麵條:“有什麼好說的,他們又不是我,也不知道和爸爸媽媽在一起時,有過怎樣的生活,憑什麼現在卻認為能對我的心情感同身受?”

“這樣麼……”森鷗外溫和地看著他,似乎並不知道亂步在大口吃麵的時候已經哭得哽咽,隨後,待那孩子紅著鼻子再度抬頭時,他坐得離他近了一些。

“快看。”

“……什麼?”

金發波浪卷的女孩身著洋裙,帶著明媚的笑容,在這個空間內浮現出身影。

“她叫愛麗絲。”森鷗外介紹道:“是不是很可愛?”

江戶川亂步掃視她一圈,眼中有了些許明悟:“……異能力嗎?”

“不愧是天才父母生下的孩子,你懂得真多呢。”森鷗外輕緩地誇獎道:“不錯,就是‘異能力’,五花八門,千奇百怪,隻要運用所得當,就能做到許多人類憑一己之力難以達成的事情。”

“異能無法令人死而複生。”

江戶川亂步說道。

“……”

見亂步似乎對自己的異能沒有興趣,森鷗外也並不急切,他沒有說彆的什麼,隻是道:“和我聊聊你父母的故事吧。”

聽到這話,亂步的眼睛再次蓄起了淚水,他的目光放到了遠方,似乎在追憶什麼。

“我……一直不喜歡特彆熱的地方,也不喜歡劇烈運動,爸爸說一定要讓我多多鍛煉,但他隻要一動這個念頭,我就會躲起來。”

“有一次,我藏在洗衣機的後麵,他沒有去看我藏身的位置,但就這麼假裝沒看到我,似乎要伸手把洗衣機啟動,我就嚇得鑽出來了。然後爸爸說……‘亂步,我手上沒有衣服,又為什麼會突然開始使用洗衣機呢?以後要注意細節啊,許多時候,慌亂的情緒會讓你按照自己的推測而行動’。”

講到這,他一下子又消沉了下去,一句話也不肯再說了,森鷗外溫聲鼓勵道:“然後呢?”

“然後……”亂步打開了話匣子,繼續說道:“然後我就經常和他玩這種遊戲,直到有一次爸爸說要帶我去夏威夷旅遊,順便學一學開車開飛機開潛艇什麼的……而我就是不願意出門,於是媽媽說:‘你看,隔壁推理小說作家的兒子在為了去夏威夷旅行而努力地解題呢,你為了逃避旅行項目也在做一樣的事情……哎’。”

“在我一直說不要的情況下,我們最後去了遊樂園玩密室項目,然後全家都被工作人員趕了出來,因為讓機關運行不下去了。最後,隻能蹲在公園一起玩堆沙子,堆的形狀就是密室裡故障的機器。”

他說到這裡,之前那一切歡樂的時光似乎還曆曆在目,忍不住笑了一聲,但在一瞬間意識到了自己父母已經離去的悲傷事實,不願意放任自己沉浸在回憶裡太久,再度僵硬地將笑聲收起,緊緊地抿起了嘴唇。

“快樂並不是錯誤的。”

森鷗外再次靠得近了一些,離他隻剩下了半臂左右的距離,江戶川亂步沒有抗拒他的靠近,男人如此這般說道:”那些回憶都是珍貴的寶物,為了逃避悲傷而刻意不去想起,對自己太殘忍了吧。“

“我……不是的。”

再度沉默一會後,亂步的聲音響了起來,他的視線都沒了力氣,隻能軟軟地落到桌麵:“明明逝去的人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幸存的生者卻還在肆意地笑著……對他們來說、不是太不公平了嗎。”

“原來如此,你是這樣想的嗎?”森鷗外回味了一會兒他的話,有些驚訝地笑了起來:“這樣啊。”

他繼續問道:“你知道我和你的父母是怎麼認識的嗎?”

江戶川亂步的視線也沒有動搖,頭也不回地用原來的語氣低落地說道:“你在德國留學時和爸爸成了朋友,後麵到了軍隊時和我的父母有了更多的往來,就是這樣的吧。”

“嗯……”

森鷗外有些奇異地拉長了自己的語氣,“沒錯呢,就是這樣,你的爸爸媽媽和你提起過我嗎?”

“什麼啊。”亂步說道:“這難道不是‘看一眼就能全部明白’的事情嗎。”

“……”

森鷗外意味深長地打量起這個孩子。

“回到一開始的問題吧。”他輕咳一聲,繼續開口:“我覺得你說得沒有道理哦,如果連逝者的孩子都刻意不去緬懷他們,那不是更加不公平?在這個世界上,和他們鏈接最深的就是你了,不常懷念的話、忘記了的話……事後回想起來,不是會更難過麼?”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亂步低著頭,麵前的桌子突然有兩點濕痕,像是眼淚滴落留下的痕跡,森鷗外敲敲桌子,用聲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看,這是愛麗絲。是不是很可愛?”

江戶川亂步有些疑惑地看著他,不明白為什麼森鷗外又要將自己的人形異能再介紹一遍,男人笑起來:“她的長相、身高、性格、聲音都隨我任意調控。”

所以呢……?

那孩子的眼神中透露著這樣的詢問,他的眼睛睜開時炯炯有神,透著一股倔強感,森鷗外指著她道:“你聽,她的聲音是不是像黃鸝一樣動聽?”

“……”

亂步還是沉默,森鷗外說道:“悲傷是可以咀嚼的。它或許難以消化,但如果時常拿來品味,傷口愈合再結痂,你就會習慣這股疼痛。而你不用擔心獨自一人消化它的過程多麼難捱,因為……”

一直以來隻像一個裝飾人偶的漂亮女孩張口了。

她的聲音甫一響起,亂步的瞳孔就迅速縮緊,隨後劇烈地震了起來。

“——……。”

“什麼……”

他像是在懷疑自己的耳朵,難以置信地死死盯著少女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