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夏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已經不重要了, 他是聖堂最信任的騎士,也是女神手下最強大的使魔。
月光朦朧著少年明麗的輪廓,就連剛硬的盔甲也柔軟了幾分。騎士手臂修長, 小心環抱住心愛的少女,翡色的綠眸沉澱著不言而喻的溫柔,但被他抱在懷裡的蒔蘿一點小鹿亂撞的感覺都沒有, 事實上…….她頭要痛死啦!!
像是有利齒刺入腦袋, 惡犬在耳邊低吼咆哮, 不屬於人類的情緒凶猛又躁動, 衝撞著每個思緒的空隙, 隻要逮到機會就要大開殺戒。
蒔蘿頭暈目眩,窒息感從胸腔蔓延, 感覺整個人正被某種野獸撕拽著拖往幽暗之處,深深壓抑在其中的占有、渴望、殺欲、憤怒……平日少年騎士用光鮮亮麗的盔甲將自己偽裝得一絲不苟,那些藏在底下陰暗的情緒現在完全曝曬在盛怒的陽光下, 正借著使魔聯係一滴不少地傳過來。
連裝都忘了裝,穆夏是真的氣瘋了。
不是騎士英雄救美了公主,而是惡犬回到主人身邊咆哮。
在確認蒔蘿平安無恙後,穆夏抬起頭,目光鎖定一切的罪魁禍首, 卻對台下的混亂視而不見。
人們尖叫逃竄著,破碎的酒杯在空氣中潑灑出濃鬱的恐懼和興奮,一張張虛偽的假麵被剝落, 露出比麵具更加美豔蒼白的臉孔。邪美的魔物們早已不請自來加入了這場盛宴, 隨著狂亂的演奏,精美的禮裙下同時跳起逃跑和追逐的步伐,為這場血之宴獻上了獨一無二的開場舞。
月精靈嚇得不敢說話, 蒔蘿隱約間看到收藏家正跪在地上,男人虔誠地親吻雅南腳下的衣袍,就像在親吻自己那尊完美無缺的大理石像;就像雅南說的,隻需要付出一點疼痛的代價,就能迎來不朽的禮物。
教會嚴厲防堵的血之瘟疫,對將死之人來說卻是神之解藥,人群中的尖叫聲早已沒有先前的恐懼,而是歌唱般的歡愉和興奮。初生無知的女神從一開始就踏入了魔物的宴會。
雅南冷冰冰開口:“這是迎接母神降臨的宴會,在座所有人都是即將迎來新生的貴客,我們唯獨不歡迎野獸,給我出去。”
蒔蘿感覺冷風冰涼涼拍打自己的臉,她卻依然動彈不得。月精靈在她耳邊猜測大概是要等雅南那該死的願望實現,也就是“表演”結束,反噬的神力才會解除對自己的禁錮。
某兩位主角顯然還沒有打算結束表演。黑色的使魔和猩紅的眷屬站在舞台上對峙,兩個魔物毫不在意四處逃竄的人群,隻是繼續試著用眼神殺死對方。
蒔蘿:打起來、打起來,她用最心愛的梅子酒賭穆夏贏!
月精靈也沉痛無比表示:【蒔蘿,如果這次這隻狼真的護住了妳,我絕對親筆替他寫一封給月女神的推薦信!】
黑發少年皺著眉,眼瞳豔如鴿血色的寶石,在暗夜中閃爍著妖治的紅光。他冷冷掃過那些眷屬,他們應該聽從自己的命令,此時卻一步也不敢接近那頭該死的狼人,
但其實就連雅南自己也隱隱約約感覺到,那是來自魔物的本能,無法克製地恐懼比自己更加上位的存在。
“明明是個失敗品…….為什麼?”為什麼會超越從誕生就是完整體的自己。
金發少年麵無表情,漆銀的盔甲為他眩染上神聖的光輝,就宛若回應神明召喚的騎士。
穆夏似乎猜出對方在想什麼,銀騎士輕聲呢喃,恍若禱告:“至高神在上,賜予我力量不被邪物侵襲。”
雅南笑了,蒔蘿從沒聽過他這麼笑。他低低笑出聲,彷佛夜晚的海潮衝洗上白沙,魅惑的海妖在每個音節起伏身姿,試圖拽取岸上的靈魂。
一直卑微得恨不得藏進塵埃的少年毫不掩飾輕蔑笑道:“至高神眼睛瞎了,我們都知道你是什麼玩意,野獸。”
穆夏也回以一笑,碧澄的眼瞳轉為鑠金,輕描淡寫地反擊道:“我是她的使魔,而你一隻吸血蟲妄想玷汙我主人的靈魂,雅南. 何塞林,你應該和血玫瑰一起下地獄。”
血玫瑰?!蒔蘿在穆夏懷裡睜大眼睛。
突然被人扒了乾淨,雅南的笑容消失了。
“我才剛從地獄爬回來,可不想再回去了。”他的聲音又變回難聽的嘶啞,柔媚的浪潮退去,隻留下粗糙刺人的砂礫。
蒔蘿眼神在兩人之間猶疑,心中升起一股荒謬感,怎麼感覺這兩隻魔物好像已經認識對方了?現在是在敘舊嗎?
而且如果她沒記錯,克麗緹娜說過,血玫瑰的真名是艾斯梅.何賽林,一位背叛帝國女王的侍女。雅南如果是來自薩夏的第一批吸血鬼,又與血玫瑰共享一樣的姓氏……貴族姓氏大多都罕見且獨一無二,不可能有這種巧合吧?
她的思緒被穆夏的嘲諷打斷:“喔,真是太感人了,十五年了,看血玫瑰把你醃成像條爛蟲子一樣,從地獄千裡迢迢爬到聖城這裡,是為了完成自己遠親的遺願毀滅教會?”
他開口每句話都充滿著傲慢的殘忍,像是用冰冷的刀刃解剖著死人,將所有臟臭攤在陽光下任人檢視,雅南有一瞬間被激怒,但他很快意識到陷阱,又重新戴上麵具。
月光雕琢少年的麵容,纖麗的眉眼散發著異樣的白,就好像麵具下又帶著另一張麵具,一個角色又扮演另一個角色;女神的信徒、遊船的戲子、吸血的魔物……讓人永遠看不到他的真麵目。
“從地獄回來又如何?野獸,你連下地獄的資格都沒有。”
雅南鮮紅的目光一轉,落在蒔蘿身上,瞬間又流露出旖旎柔軟的酒色:“母神,他說得也許沒錯,我曾身處地獄,但正是妳穿越無儘的冥河,將我的靈魂從地獄帶回來,賜予我救贖和自由,我是為服侍你而重生的仆人。”
說人話,請說人話!蒔蘿氣到腦袋發暈,她如果可以動,現在就直接把雅南打回地獄。有人這樣恩將仇報嗎?她不是救贖他,是不小心殺了他全家吧?
雖然不能動彈和言語,但她臉上表情很好說明一切,雅南不敢直視少女神祇的怒火,她隻需要用一個眼神就能將自己重新打入深淵。
無奈隻能將苗頭轉到彆的地方,雅南厭惡地瞪著那隻狼王,他不敢輕舉妄動,狼是狡猾貪婪的動物,黑狼連月亮都敢吞噬,他的母神有多麼美麗,就有多麼脆弱,恰恰正是野獸最喜歡的獵物。
那副守護騎士的姿態叫人作嘔,這是一個比自己更加出色的演員,母神被蒙蔽了,血液不會說謊,野獸正分泌著唾液、狂亂的心跳叫囂著欣喜、滿足和殺意,他環抱母神的溫柔,實則就和狼叼著白兔一樣殘忍。
“母神,凡人的肉/體終究太脆弱了,特彆是還有一頭野獸在覬覦妳的時候。”
雅南冷冷看著穆夏:
“你的狼群遍布四處,一直在我母神身邊環繞不走,我不得已隻能把母神請上船,隔著水和風,所有氣味都被斷絕了,結果你還是找來了,為什麼呢?”
“她不是你的女神,她是我的主人,我來,當然是因為聽到主人的呼喚。”
“既然來了那就彆走了。”
吸血鬼身形瞬變,蒔蘿心臟一緊,但她的小狼一點也不急,少年捉住某條弦繩用力一扯,一大片漆彩的橫帆如謝幕的廉布,帶著凜冽的風聲從上切下,徹底將他們與混亂隔開。
矯健的狼人輕鬆躍上帆布的撐架,隨著弦繩一鬆,橫帆重新上升回原位,蒔蘿隻感覺風聲在耳邊凜凜咆哮,月亮大得如水中的倒影,她意識到自己離開了地麵,沒入深藍的夜空。
映入眼簾是大片大片漆滿顏料的船帆,海妖號正鼓動著這些嬌豔的翅翼,在夜空和狂風中自由自在地航行。
蒔蘿低估了狼人的身體素質,穆夏在弦繩和布帆間快速穿梭,熟悉得彷佛回到了盤根錯節的森林。同時少女被照顧得很好,她被仔細包裹在天鵝絨的披風中,就像搖籃中的嬰兒,異常安穩,懷中的月精靈散發著溫煦的微光,一向對狼人有偏見的它這次也忍不住出聲給穆夏加油打氣。
今晚的帆幕是為山林女神的表演準備,他們穿過用藤黃、苔綠、靛青繪成的森林,穆夏速度很快,隱隱約約能見到漆黑的裂縫,似乎快到達森林的出口,蒔蘿覷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