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和詩歌就像枯燥生活中摻著一點的蜂蜜,貴族們太久沒聽到如此叫人心醉的歌聲,畢竟所有詩人的喉嚨都已經被銀騎士勒緊,曬在廣場上與嗓音尖銳的水鳥作伴。
不需音樂伴奏,男子開口清唱,威嚴的聖殿頓時變成了流浪王子的戲台,所有人的思緒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的述說遊走,彷佛真的聽到了森林的鳥兒倉促地拍動翅膀、清晨的暴雨騰起銀霧、月亮的倒影在水珠輕彈間破裂成粼粼碎片。
詩人說,很久以前,一位巧奪天工的工匠遊走世間,收集創作的靈感。
工匠的技藝受到諸神祝福,他所雕刻的禽鳥走獸栩栩如生,花草沿著他的指腹印在泥陶上紋路生長。他深受諸位女王和貴夫人重用,為她們創造出各種精彩絕倫的造物。
有一日,寂寞的工匠窺見了水麵的倒影,這給了他絕佳的靈感,便以自己的模樣雕刻出了無數木偶,他們也活了過來,成為工匠的親友。
詩人說著說著,手勢一揮,就像變戲法般,一個做工精巧的木偶乖巧地坐在他的肩膀上。
人偶的腦袋用彩墨畫有細膩的五官和發絲,身上穿著剪裁得宜的小衣小褲,看上去就像一個再可愛精致不過的孩童玩具。
詩人朗聲說:“但他很快發現自己用木頭雕刻出來的人偶既脆弱又無用,他們經不起風吹雨打,害怕毒蟲猛獸的啃噬,一點傷害就會讓他們變回腐爛木頭,這可怎麼辦?”
本來默不作聲的小木偶突然抬起腦袋,發出孩童稚嫩的嗓音附和:【怎麼辦呢?】
人群突生變故,三個小醜打扮的演員衝了出來,他們衣服插滿彩羽、戴著鳥嘴和動物麵具,學著飛禽走獸的做派撲打詩人。詩人就像護著小孩般緊緊地將人偶護在懷中,一雙動人心魄的藍眸掃視一圈眾人,似乎是想在人群中找幫手。
“彆害怕,仔細看看,人偶與工匠有著同樣的手腳,他們是工匠的仿品,所以工匠決定傳授他們製造武器和房子的技藝。”
人偶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根木槌子,詩人拉起吊線機關,人偶立刻靈巧地揮舞槌子,作勢要驅趕小醜。
“但僅僅這樣還是不夠,不是每個人偶都有一雙生來靈巧的手,於是工匠想到了女王贈給他的禮物——一隻強壯的獵犬,就像騎士一樣忠貞勇敢!”
隨著他話音一落,一位銀騎士突然站出來,似乎是要來中止這場鬨劇。
啪,一片鎧甲掉落,騎士身上的鎧甲隨著他滑稽的步伐片片掉落,原來是幾塊漆銀的木頭盔甲拚湊起來。
假騎士露出斑點紋路的貂皮大衣和毛帽,學著狗的模樣汪汪吠叫,把那些奇形怪狀的小醜嚇得落荒而逃。不知是誰先忍不住,笑聲就像掉入池塘的石子,掀起歡快的波浪,莊嚴的聖殿頓時陷入荒唐的大笑聲中,巴洛爵士等人氣得麵色發青,卻也移不開目光,想看這詩人在玩什麼名堂。
假騎士跺跺腳,兩手耍弄著利落的牙刀,赫赫生風。詩人操縱著小人偶,就像獎賞寵物般,拍了拍假騎士的毛帽,人偶尖聲道:“真是好狗狗!”引得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詩人美妙的聲音繼續蠱惑人心:“看啊,獵犬做了個好工作,木偶們在他保護下日益茁壯,同時工匠傳授的技藝也使得木偶得以在森林中落地深根。工匠、獵犬和木偶們逐漸建起一個富足快樂的新天地,但我們都知道這裡還遠遠不是故事的結束。因為——出現了三個懶惰的木偶。”
詩人做了一個噓聲,就像信號一樣,三個先前扮演小醜的演員摘下麵具,他們的臉被抹上詭異的彩繪,看上去就像動物的斑紋,聽眾也開始不安地騷動。
“也許是當初雕刻他們的木材生了蛀蟲吧,這三個木偶懶惰又自大,不屑學習工匠那些精巧的手藝,他們崇拜的是強壯凶猛的獵犬,更不滿足於一邊防禦野獸,一邊苟活在森林一角,所以……”
三個醜臉的演員圍繞著狗騎士,殷勤地彎腰討好,模樣說有多可笑就有多可笑,引得眾人又是一陣哄堂大笑,所有人的心神都被詩人美妙的嗓音和生動的表演所吸引。
“他們開始接近獵犬,用玩樂和喂食取信於他。狗這種生物就是愚蠢又單純,獵犬很信任這些與主人相似的木偶,便教導他們馴化野獸的方法。獵犬也可憐木偶與主人一樣脆弱的體態,便教他們收集自己脫落下的毛發織成獸衣蓋在身上,這樣就能暫時擁有自己血肉的力量。”
狗騎士把身上的皮草分成三塊,三個演員立刻爭先恐後,搶著把帽子和毛衣戴在身上,再配上他們臉上那些詭異的彩繪,似人非人,似獸非獸,宛如一群披著獸衣的瘋子,笑聲不斷的觀眾群開始漫開不安的漣漪。
“從此森林多了三隻惡狗,他們肆無忌憚獵殺比自己弱小的動物,不是為了單純的食用,而是任意剝取獵物的皮毛。他們還用獵犬教導的法子,把血淋淋的羊皮和鹿皮披在其他木偶身上,創造出自己的走狗,漸漸犬群壯大,森林開始變得死寂。”
“一無所知的工匠沉迷在工作中,他準備為某位最為高傲的女王打造宮殿,以祈求女王榮光照耀之處皆能庇護自己的木偶。愚蠢的獵狗終於發現不對,他找到三個木偶,要求他們歸還獸皮,否則就要告訴工匠,將他們變回普通的木頭,想當然,嘗過血肉滋味的木偶怎麼甘心呢?”
旁白話音一落,狗騎士便粗暴地拉扯三個演員的獸衣,演員們發出淒慘的哭嚎,拚命掙紮,一溜煙就逃入人群。本來沉迷於戲劇中的貴族們被這個變故嚇了一跳,笑聲轉小,甚至有人回過神,開始呼叫銀騎士。
巴洛爵士使了眼色,幾名騎士挪動腳步,慢慢無聲包圍詩人。
“所以他們想到一個方法,一個讓木偶永遠不再被牽製的方法。”
詩人拉起小人偶身上的釣線,然後一個鬆手。
“在一個無光之夜,女王榮光無法庇護的地方,走狗用美酒灌醉了獵犬,三個木偶則重新披上皮毛,化身成獵犬模樣的惡狗,找到了那個一無所知的工匠,然後在工匠毫無防備之際——撲向他!”
人群忍不住發出尖叫。不知何時,三個醜臉的演員重新出現在詩人身後,他們身披獸皮,麵孔猙獰,伸出雙手拉扯男人華美的袍子。
“他們用利爪撕開他的內臟!”
“他們用尖牙咬開他的喉嚨!”
寶藍色的絲綢被撕碎,露出底下猩紅如血的襯衣。詩人無力地閉上眼睛,癱軟在地上的木偶突然站了起來,孩童稚嫩的聲音代替詩人開口道——
“鮮血濺滿皮毛,沒有獵犬守護的工匠就和木偶一樣脆弱啊,走狗們過來為主子收拾善後,他們拿著沾血的毛發,指控獵犬是殺害偉大工匠的凶手。”
木偶變化出幾個男女尖銳低沉的嗓音:
“到處都是野獸的爪痕,就是牠了!”
“是啊,最近森林的屍體都留有巨大尖銳的齒痕!”
“太可怕了,牠偷喝了我們要獻給天神的美酒,牠在狂亂中犯下重罪!”
“處死牠吧!我們不需要這種惡獸!”
“處死牠吧!處死牠吧!”
狗騎士被演員們團團包圍,他走得跌跌撞撞,彷佛真的被酒精麻痹了四肢,無力反抗。突然其中一個演員掏出利刃刺入他的胸口,狗騎士沒來得及站穩,一輪巨大的斧頭正中腦袋,過程中沒有任何血液噴濺,卻可以清楚看到金屬是如何完全貫穿人的軀殼。
這不是在作秀。
一邊是演員們尖笑著用手上的武器發狂似地砍殺狗騎士,另一邊是人群嚇得瘋狂後退尖叫,巴洛爵士想帶人維持秩序,卻很快被淹沒在人潮之中。笑聲和尖叫沒有區彆,在詩人的主導下,一場真正狂亂盛大的宴會正要開始。
人偶歡快地舞動手腳:“真是太好了,木偶們沒有學會工匠的技藝,卻自己創造了更加強大的東西!木偶們再不需要工匠的指導,他們用貪婪作為動力,演出了無數精彩的謊言和謀殺,從此木偶有了血肉,成為真正的人類了!”
它沒有得意太久,突然手腳的吊線一個收束,人偶又變回沉默的死物
“但誰是野獸?誰才是人?”
詩人重新起身,眼孔彷佛滲出鮮血,亮著鴿血寶石般的光。有人尖叫指著他高喊:“是血瘟!他是患者!”
男人繼續自顧自地做最後收尾: “可憐的獵犬在死之前都無法搞清楚這個問題了,人們沐浴在牠的鮮血中享用美酒慶祝豐收。三個狡猾的木偶成為製服惡獸的英雄,他們理所當然剝下獵犬的皮毛,這次他們將之視作戰利品光明正大地披在身上,以後人偶們就要仰仗他們的保護了。”
萬劍穿心的狗騎士已經倒在地上,剩下三個演員還在場上開心地舞蹈,但隨著腳步越發狂亂,他們開始不受控製般撕扯身上的獸皮
“怎麼了?怎麼了?毛皮脫不下來?”
小人偶重新在詩人肩膀上站起來,它尖笑看著三個突然手足無措的演員:
“毛皮怎麼會脫不下來?啊阿,因為你們才是野獸啊,你們是野獸啊!”
在即將落幕的戲劇前,觀眾瘋狂往外逃竄,隻剩下人偶自顧自地繼續表演,它踩在詩人身上旋轉跳舞,稚嫩的童音唱著可愛的兒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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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時分,黑夜滋生罪惡,人類換上他的野獸大衣,開始他的狩獵!閉眼吧,閉眼吧,不要被偽善之人蒙蔽,無垢的羊毛遮掩他的罪行……”
少女輕聲唱起,她再熟悉不過了,女孩們玩遊戲時的開場曲《狼人之夜》,但人偶的歌詞卻不一樣。
“母神大人喜歡嗎?妳要我對妳坦承,無一絲欺騙,這便是我讓收藏家安排的禮物。在我賜予他新生後,他已經發誓妳是他唯一信仰的真神。”
黑發少年的眼瞳宛如紅色水晶,與詩人如出一轍,閃爍著不祥的光芒:
蒔蘿俯瞰著底下的混亂,她們跟隨著密道中的術士,來到一處靠近穹頂的高台,就彷佛是劇院最上好的包廂,她自然看到了全部。
少女何等機靈,自然已經看出戲劇不是戲劇,隻是史前巨瓜消化需要時間,蒔蘿隻能先胡思亂想一番。
收藏家,蒔蘿幾乎認不出那個得了絕症的老詩人,她不得不承認,這家夥雖然自戀但沒有吹牛,恢複年輕姿容的詩人確是峻麗河第一美男子,不分男女的魅力甚至在穆夏和雅南之上,把整座大殿的人耍得團團轉。
所以才會不惜出賣一切要回青春吧……蒔蘿遣退了血女巫,卻漏掉了海妖號上一船子的詩人。他們被雅南親自轉變,是他最忠貞的爪牙,早已潛伏進入聖殿。
“雅南,你可以停止所有表演了,這是命令。”
消化完畢,女神冷冷注視著少年信徒,彷佛要穿透他的靈魂。
“告訴我,你是雅南嗎?”
“我當然是……”
“除了雅南,還是什麼?”
蒔蘿知道不能給他任何文字漏洞,她直白問:“你說你與穆夏出自一脈,但孕育你的血肉真的是黑狼嗎?”
厚重的大門緩緩開啟,壓碎她剩餘的話語,殿內錯落的腳步聲彷佛受驚的羊群,所有人都瘋狂朝唯一出口擠去。
“是銀騎士!!”“大人!快救救我們!”“至高神在上,是霍爾卓格大人!!”銀光璀璨的騎士團彷佛從天而降的救星,大廳滿是驚喜的歡呼,人們瘋狂朝門口伸出手,就像即將溺斃的人看到唯一的光,突然不知是誰又發出一聲淒厲尖叫。
“啊啊啊啊!”“後退!!快後退!”“不要再往前麵了!!!”本來逃出門口的人群又迅速湧回大廳;後排的人群不明所以,他們隻想遠離血瘟患者,便拚命往前麵擠,卻沒有注意到從門口逃回來的人麵目猙獰,顯然前方有什麼比血瘟患者更加可怕的東西。
金發碧眼的騎士緩步走進來,光輝昳麗宛如至高神降臨,他才是應該堂堂正正出現在黃金大聖殿的人物,但所有看到他的人都不禁生起一個疑問:他真的是來救他們的嗎?
沒有人敢上前靠近銀騎士,更彆說逃出去,因為一隻渾身覆毛的高大身影擋在門口,琥珀色的眼瞳正貪婪收縮著人類的身影。霍爾卓格沒說謊,他找到了紅狼,但沒有人想到會是以這種方式。
少年騎士看都不看擔心受怕的貴族們,他微微皺眉,甩了甩手上的鐵鏈:“艾爾德,彆完全被滿月影響了,享用獵物是之後的事,先給我去找出那隻貪生怕死的紅狼。”
鐵鏈牽動項圈,赤褐毛色的人狼害怕地嗚咽了一聲,便立刻挺起鼻吻開始搜尋。
大廳內的人偶還在自顧自地唱著“……遮耳吧、遮耳吧,不要聽信叛徒的花言巧語,美酒和鮮血染透他的皮衣;逃跑吧、逃跑吧,嗜血的惡狗緊追不舍,他的皮毛和靈魂一樣腐臭發黑……”
少年騎士輕聲打斷他:“真是一場精采的好戲,永遠都是在背叛,以前為了狼背叛神,現在為了神又背叛狼,紅狼永遠都死性不改,永遠都學不會做一隻忠犬,卻又妄想得到救贖。”
猩紅毛皮的巨狼停了下來,它抬起腦袋,準確無誤地看著蒔蘿和雅南的方向。此時雅南與紅狼一樣,蹲扶著身子,卑微著服侍他的主人。
黑狼王笑著說:“找到你了。”不知道是在和誰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