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了。
等候在門口的侍者上前,恭敬地為少爺撐開傘。
黑傘傘沿很寬,劈開雨簾,黑影蓋過天光,將鐘予的身影都籠罩在濃重的陰影之下。
鐘予感覺自己下台階的腳步都在虛浮。
他想要找什麼東西扶一下。
但他知道,他沒有辦法。
一旦有了支力點,支撐他的東西就會慢慢崩潰。
他得自己來。
很快了。
再支撐一會兒就好了。
濃烈的痛感無時無刻撞擊著心臟,幾乎要將它震碎,他卻不得不把它們都壓抑下去。
勉強地,用力地。
隻有這樣,他才能繼續下去。
鐘予又踏下一級台階。
沒關係。
很快了。
很快了。
還有幾天就好了。
很快這些痛苦都會過去。
鐘予邁下最後一級台階的時候,發現蘇梓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追出來,大步越過了他,在台階下方等他。
少年被傾盆的大雨淋濕,雨水滲進他的領口,發絲貼在臉上,滴滴答答往下滴水。
蘇梓就這樣站在雨裡等他。
他並不在意渾身濕透。
少年聲音很輕。
“鐘予,你剛剛來的時候,見到了舒律師麼?”
黑傘之下,鐘予勉強抬眼看他。
蘇梓問:“你知道他是來家裡做什麼的麼?”
“他來告訴我們,姐姐的遺囑。”
鐘予怔然。
沒有等他回答,濕透了的少年臉上露出了一個慘白的笑容。
摻雜幾絲惡意,像是報複。
“這個遺囑,說起來……也跟你有關。”
“鐘予,你想知道嗎?”
而他接下來的話,幾乎讓鐘予的血液一瞬間凝結成冰。
……
鐘予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坐上的車。
他的視線幾乎模糊,意識開始不清醒,腳下的路都在踉蹌。
他好像踩在沼澤裡,每一步都是深陷,有手從泥地裡拽人褲腳,將路過的所有生物都拉入深淵。
侍者為他拉開車門。
黑色的大傘被合攏收起。
天光與車內昏暗的交錯。
車門合上。
昏暗。
視線昏暗。
車又開動。
鐘予頭靠在車窗的玻璃上。
玻璃沁著雨水帶來的涼意,卻沒有辦法將他喚醒。
氣管都在燒。
眼眶都燙得厲害。
額上沁出的晶亮薄汗將烏黑的發絲濡濕。
染上的氤氳紅色彌漫了眼下。
身體好燙,燒灼地他都快無知覺。
鐘予半睜著眼。
他卻不知道自己在看著什麼了。
一片模糊。
他耳邊隻有少年的話。
一字一句。
少年帶著奇異蒼白的笑,一個字一個字吐出,說給他聽。
他說,“鐘予,你知道姐姐的遺囑是什麼嗎?”
他說,“姐姐向來不喜歡她的東西留在彆人的地方。”
他說,“所以姐姐遺囑裡說,她死後要把她在你那裡留下的所有東西,全部送回到蘇家裡來。”
末了,少年的笑慢慢擴大,凝結成一個癲狂的弧度,“你不是不在意姐姐的死嗎,鐘予?”
“那你應該也不介意我明天登門拜訪,去把姐姐的東西全部拿回來吧?”
“你不介意的吧?……姐夫。”
最後兩個字落得輕輕,卻重得像一柄重錘。
那雙和蘇藍極像的淺金色眼眸,笑得彎彎說出誅心的話語,像是最利銳的尖刀,劃得心臟鮮血淋漓,支離破碎,一刀一刀,刺進去。
胸口霎那的劇痛,讓鐘予恍惚間眼前都開始發昏。
視線中黑傘的傘沿幾乎和天空的顏色模糊成一片。
好不容易,找到失去的力氣。
鐘予慢慢張開唇,乾澀的嗓間慢慢地擠出一個回答。
“……好。”
光是這一個字,就耗儘了他剩餘所有的力氣。
渾渾噩噩地邁步離開。
鐘予眼前都在失神。
他一向沒有辦法拒絕她。
他不會的。
如果這是她的遺囑的話。
如果這是她想要的話。
他會順從的。
他會聽她的話的。
他會按照她的話做的。
也沒關係。
那就拿走吧。
鐘予頭靠在車窗,細密的雨打在透明的玻璃上,隨著雨中的風向後流淌出無聲無息的線。
他闔上眼。
痛苦已經燒灼地他快要不行了。
快了。
快了。
鐘予勉強跟自己說。
就要快了。
他還有事情要做。
做完了,就好了。
做完了就好了。
闔著眼。
鐘予隱在袖口裡的手,緊緊地攥著一隻毛絨小狗。
細密柔軟的絨毛,磨蹭著他的指腹,帶來一絲微乎其微的溫暖。
感受著它的存在,他才能勉強喘出氣息。
……沒關係。
沒關係。
她還是給他留下了一樣東西。
是他心愛的東西。
他很知足了。
-
……
車外的雨下得連綿又細密。
蘇藍被捆綁拽回來到車裡的時候,恢複意識睜開眼,就看見了鐘予。
車內安靜。
黑發美人眼尾濡濕潮紅靠在車後排的一側,眼下泛著不自然的紅暈。
他闔著眼。
氣息灼燙都微弱。
蘇藍看了他一會兒。
她輕輕蹙眉。
“鐘予……發燒了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