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予發燒了。
他燒得很厲害。
車門被打開, 侍者看到靠在車椅上的自家少爺燒得滿麵酡紅又意識模糊,一眾嚇得驚慌失措。
鐘予被扶進家裡,家庭醫生沒多久就蜂擁趕到了。
一群人擁來, 一群人又走。
來來回回, 一遍又一遍。
量體溫,冰毛巾, 降溫, 吃藥。
一顆藥, 兩顆藥。
紅的,白的。
溫水送著藥片滑入喉嚨。
除了換衣服, 已經燒得快失神又無力的鐘予偏偏執意要自己來。
其他需要做的, 他都一樣一樣順從了醫生的話。
加衣服。
披上毛毯。
安靜地休息。
少量地用餐進食,維持體力。
鐘予很乖地, 很順從地做完了一切。
一切能讓他身體好起來的事情。
鐘家父母打來電話,語氣焦急又迫切, 山莊很遠,但他們想要立刻驅車趕來。
鐘予披著毯子靠在窗邊的躺椅上, 月色落在他的指尖, 像是淌下的銀色溪流。
還發著燒的人眼下的紅暈沒散,呼吸的氣息燙得灼人,他接了電話,卻告訴他們自己沒事,隻是需要休息。
“淋了雨。”他說,“已經吃了藥,睡一覺就好了。”
“鐘予,你這樣我們實在放心不下。”
電話裡的人急切,
“蘇藍的事情, 我們知道你傷心,但你不能不顧及自己的身體……”
“醫生來看過了,他說燒得不重,好好休息就能夠康複。”
“醫生是醫生,你自己也得照顧好自己,不能再這樣不管不顧……”
“我知道的。”
父母明顯不信:“鐘予……”
“我還有事情沒做完。”
鐘予聲音很淡,平靜地一句陳述。
他手上仍然拿著那一份寫了日期的文件,上麵還有十幾項需要他確定的條項。
他的那句話,清淩淩地落在月色裡,淡淡又冷靜。
“什麼事情……”
“葬禮?”
對麵鐘父鐘母愣了一下,才忽地反應過來,聲音也變得急切,
“你還在籌備蘇藍的葬禮?”
“嗯。”他翻了一頁。
“你發著燒……”
鐘父說不清楚,鐘母搶來了電話,急聲道,
“鐘予,葬禮事情又多,打點起來又費勁,你不如交給一個專業的機構,我們可以替你聯係來最好的主持人和最好的團隊,一定會把蘇藍那孩子的葬禮辦得好好的,你不用擔心……”
輕柔的紗簾,被窗戶細微開的縫隙裡吹來的風拂起。
簾的末尾,細垂的流蘇正輕柔挲著地板的紋路。
一下,一下。
沙沙。
月色落在他的手邊。
鐘予垂下眼,盯著文件上的流程圖例,月色模糊的邊緣正好落在紙張的一角。
帶著淡淡的柔光。
月色的邊緣也在晃動。
聽筒裡的人還在說話。
“鐘予,我們知道你一向倔,但這次你得聽勸,你不能這麼操勞……”
“我知道。”
驀地開口,他的嗓音慢慢柔和,卻帶著已經做了決定的口吻。
鐘予帶著那燙意的氣息,安靜地說。
“但這件事需要我來。”
這是跟她的協議的一部分。
他是她的伴侶。
就算是名義上的伴侶,他也要做好。
咬字很燙,又很清晰。
說得很明白。
聽筒那裡慢慢靜了下去。
良久。
一聲微弱的歎息。
散在月光裡。
風停了。
角落裡紗簾搖晃的流蘇也停了。
掛上電話。
鐘予向前動了動身子,毯子從他肩頭滑落。
他抬起眼。
墨綠色的眼裡,映出窗外夜色之中的月。
冰涼涼的,靜謐的。
離他很遠的。
很遠。
……很快了。
他輕輕凝望它。
很快就不會那麼遠了。
很快……他就會把事情做完了。
從他作出決定的那一瞬,到現在,他已經堅持到現在了。
不遠了。
鐘予靜靜地仰頭看了一會兒月。
體內的倦意與燙意慢慢地一並湧上來,鐘予知道是藥物起效果了。
他回到床邊。
側臉陷入柔軟的枕頭。
他發燒了,這在他的計劃之外。
為了接下裡的事情,他需要好起來。
電話裡他沒有說謊,他真的需要一副康複的身體。
昏昏沉沉,鐘予睜著半失神的眼。
月光傾斜,落到他的枕邊。
他看了一會兒。
手下意識地,慢慢伸過去,在觸碰到那月色的輪廓前,停了下來。
指尖落在床單的地方,與月色輕柔的線,差著極短的距離。
他望著那條線。
這樣近的距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燒得意識混沌。
恍惚間,鐘予想起了彆的事情。
他很少這樣回想。
那個晚上,也是同樣月色的晚上,他跟蘇藍,也是這麼近。
這麼近的距離。
甚至更近。
那是她第一次吻他。
帶著淡淡的酒氣,和蔓延的醉意,她俯身吻上他的唇。
她的手指摩挲過他的臉,淺金色的眼眸半眯著看他,仿佛在她的眼裡,他被視若珍惜的寶物。
那是讓人覺得深情的錯覺。
但是鐘予信了。
她的手指順入他濕濡被汗水打濕的發絲,又輕柔地吻他。
她說,“你真的很好看。”
說著醉話,笑得眼尾彎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