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藍停頓了一下,下意識避開了自己打錢買了那張照片的事情,
“你在那張照片裡很漂亮。”
蘇藍說。
但話音落下,她忽然想起了死後靈魂彌留的那七天裡,看見鐘予在葬禮上的場景。
高傲又矜冷的玫瑰,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台上主持葬禮。
照片上的他也是,居高臨下的一瞥,精致的臉上麵無表情。
漂亮地像個人偶。
那個時候的她覺得他公事公辦,冷淡又漠不關心,現在想起來,他的身影形單影隻,看起來很……孤獨。
絕望又孤獨。
絕望的鐘予,強撐著一個人辦完整場葬禮,應付著其他人對他無端的指責,隻有在赴死之前的那個晚上,才短暫地允許自己暴露出痛苦的真實情緒。
而那時的她竟然覺得他冷漠。
鬼使神差地,蘇藍的心底有什麼翻湧了一下。
“鐘予。”
“……嗯?”
對麵的鐘予還紅著臉,傻傻地看她,“怎麼了……”
停頓了幾秒,蘇藍向他伸出手。
“來,讓我抱抱。”
鐘予睜大了眼。
綠眸怔怔地,直直地望著她。
“來。”
他氣息都有些不順暢,手腳僵硬地順著她的胳膊靠了過去。
她的手摟住他。
鐘予鼻尖都一酸。
她……好溫柔。
她的手還在撫摸他後腦的頭發。
他眼眶又燙又熱,慢慢側過臉望她。
蘇藍的眼神也難得地溫柔,淺金色的眼眸裡色澤濃鬱。
她的眼睛天生含情,鐘予並不知道這份他看見的溫柔是真的還是假的。
但他都很甘之如飴。
他今天有了和蘇藍的合照……還被她抱了……
鐘予覺得自己暈乎乎的,開始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麼好事,不然上天怎麼會這麼獎勵他?
一個吻,輕輕地落在他的唇瓣上,
不帶情.欲的,單純的吻。
鐘予微微怔住,他緊了緊自己的手臂,環繞得她更緊了一些。
“蘇藍……”
“抱歉,讓你那麼傷心。”她說。
嗓音帶著很淡的歉疚。
鐘予覺得自己聽錯了。
他愣愣地抬起眼。
蘇藍伸手捧著他的臉,又輕輕地吻了他。
“……葬禮的事情,抱歉。”
她不知道,在她死之後的那兩年,鐘予的每一天……都是怎麼度過的?
他會有多難過?
對她來說一眨眼就過去了的兩年,對鐘予來說,他卻活了七百多個被愛人拋棄,夜不能寐的日子。
蘇藍以前從來沒有真切地感受過這種情緒。
但恍惚之間,像是有什麼順著波瀾水麵露水而出,看著麵前的鐘予怔怔地滾下淚水,她竟然覺得心下隱隱地抽動。
對著她的那雙眼眸水霧彌漫,眼圈全紅了。
睫毛根根都被打濕,鐘予卻彎起眼睫,露出一個笑來。
“已經沒關係了,蘇藍……我很早就不傷心了,現在我又能呆在你身邊,我已經很滿足了……”
眼睛彎彎,他看上去很幸福。
“你還活著,上天已經對我很好了,所以,你沒有什麼要抱歉的,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我現在還能經常見到你,我,我好高興……”
吻下他眼尾的淚,蘇藍的吻又慢慢下移,重新覆上柔軟的唇。
鐘予顫了一下。
唇瓣相接,摩挲舔吻,很輕很慢。
一個溫柔至極的吻。
淚水順著臉頰滑落。
鐘予感覺自己在潮水裡融化。
波光粼粼海麵上,盛著月的倒影。他仰起頭,望見了真的月亮。
它好溫柔。
-
到了家之後,鐘予也依偎地跟她抱著,小心翼翼地向她求吻。
臥室的房門關上。
“蘇藍……”
他喚著她的名字,手抓住她的衣襟,試探地去吻她的唇。
蘇藍也回應地親吻他。
鐘予高興地掉眼淚。
明明……明明跟親密的事情都已經做過了。但她這樣溫柔的吻,還是讓他幸福地難以自拔。
他們就這樣親吻了很久,不帶情.欲的,單純地親吻,濕潤的唇瓣貼合,細致地舔吻。
從來沒有過。
不知道吻了多久。
後來哭得有些累了,蘇藍摸了摸他的頭發,“你先睡一會兒吧。”
鐘予沒動,他被她放在枕頭上,手卻依然拉著她的袖口。
就這麼咬著唇,一聲不吭地仰望她。紅豔潤澤的唇瓣還有著隱隱水色。
蘇藍停頓了一會兒,又說,“我今晚不走。”
鐘予這才放心下來。
他露出了一個很微弱的笑,闔上眼,很輕地聲音傳來。
“那,那我先睡一會兒……”
“晚飯前叫我……我新學了一個菜,覺得你會喜歡……”
“我,我想做給你……”
“蘇藍……”
聲音逐漸弱了下去。
等到確認鐘予睡著了之後,蘇藍才離開了臥室。
走下樓,她在走廊裡遇見了管家。
管家恭敬地對她鞠躬,“小姐。”
雖然管家當初也看過那份相同虹膜的報告,再加上自家少爺的態度,心裡對她是誰已經隱隱有了猜測。但他仍然選了一個保守委婉的稱呼。
蘇藍看了他一眼。
這個管家從鐘予小時候就跟在他身邊,算起來也已經有十幾年了。對他的起居再熟悉不過。
“有空麼,跟我聊兩句?”她說。
管家一愣。
“按您吩咐。”
客廳裡,管家把葬禮之後兩年的事情絮叨地敘述了出來。
管家也是看著鐘予長大的,說完這麼多,溫厚的聲音裡也帶上了濃濃的不忍。
“少爺那段時間……真的虛弱地不像人形,我們都不敢提到蘇藍小姐的名字,怕刺激到他……”
蘇藍沉默地泡茶,銀勺在杯子裡轉了兩圈。
“蘇藍小姐的房間裡的東西都被清空了,少爺就常常站在那間臥室的門口,也不進去,就那麼站在門前,一站就站很久……”
他頓了頓,又繼續道,
“無論少爺多忙,他還會抽空出來做飯,全部都是蘇藍小姐喜歡的菜點……菜品也是每次做兩份,另一份擺在蘇藍小姐原先的位子上,就好像跟以前一樣。”
“少爺那段時間,也一直睡不好,每晚都夢魘,需要靠醫生的藥才能睡著,但後來服用太多都有耐藥性了,就隻能加大劑量……”
“——不知道您有沒有發現,少爺就算吃了安眠的藥……也很快就會醒來?”
管家小心地問。
“那是因為,普通的藥,已經對少爺的身體沒作用了。”
蘇藍沒有回應。
她慢慢抿了一口茶。
茶液淌下嗓間,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就涼了。
正在這時,樓梯上傳來了響動。
“蘇藍……?”
一聲輕喚。
是鐘予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了。
他披著外套慢慢走下來,柔軟的黑發有些淩亂,臉上還帶著初醒的蒼白懵然。
眼神掠過她的身影,發現她還在,他驀地定了一下。
扶著欄杆的手都微不可查地鬆了一些。
鐘予下樓的步子邁得快了許多。
管家適時地喚了一聲“少爺”,自覺退了下去。
客廳裡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鐘予快步來到她的身邊,眼睛亮亮的,臉色都從蒼白裡緩和了出來。
“蘇藍……你還在。”
嗓音很輕,像是心有餘悸。
他慢慢地衝她彎起一個笑。
蘇藍定定望他。
他這才睡了多久?
“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又做噩夢了?”
“我……”
鐘予停頓了一下,他抿起唇,沒有正麵回答,
“我醒的時間正好,這樣可以趕上做晚飯……蘇藍,我新學的那道菜你願意嘗嘗嗎?我特意按你的喜好改了配方,說不定會合你的口味——”
她站起身,手摸上他的臉。
“鐘予,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你的睡眠好一點?”
她輕聲問。
鐘予怔怔望她。
“至少能讓你睡久一點,不要做噩夢?”
半晌。
他低了下頭。
小聲道,“蘇藍……能不能……”
長長的睫毛顫抖,低垂著不敢對上她的視線。
“你上次在這裡……有一件衣服沒帶走。能不能把那件衣服,留下來給我?”
蘇藍頓住。
“或者,有你氣息的其他東西,也行。”鐘予咬著唇,
“跟你有關的……都可以。”
被她捧著臉,鐘予心跳如鼓,微微抬起眼對上她的目光,眼尾都燙紅地厲害。
“如果不行的話……也沒關係……對不起,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說這種話,能不能當我沒有說……對不起……”
鐘予斷續地道著歉。
蘇藍想起來管家的話。
她在這個家裡,沒有留下任何一件東西。
全部都被清空了。
那是她的遺囑。
所以,在她死後,在鐘予被夢魘驚醒的那些無數個晚上,他就隻能順著走廊,走到她什麼都不剩下的房間門口,靜靜地,沉默地站著。
幻想著她還在,但卻不敢推開門。
那個空空蕩蕩,什麼都沒留下的房間,是巨大的沒有儘頭的深淵,會將人絕望地吞噬進去。
她什麼都沒給他留下。
所以他才那麼珍惜那個毛絨小狗。
指腹掃過鐘予蝶翼似的睫毛,蘇藍問他:“那你想要什麼?”
見她竟然真的要答應,鐘予喜出望外。
“就,”他驚喜地磕絆,“就那件衣服……就可以了……”
他眼巴巴地望著蘇藍,輕聲問,“可以嗎?我能留下它嗎?我不會弄壞的……”
話音落在一個吻裡。
她答應了。
鐘予幸福地又想哭。
他是不是真的做了什麼好事?怎麼今天全是讓他這麼開心的事情?
他好像被泡進了蜜罐裡,好像得到了全世界。
他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