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判宋醒星當日。
明心門。
宗主洞府。
曹悟道端坐書桌邊上, 麵前擺著幾張供詞,正是主角團特供口供。
通篇洋洋灑灑地寫了宋醒星是如何襲擊雲遙、並像頭野獸般啃咬著他,負責記錄口供的長老特地寫明, 這位在外人麵前不苟言笑的弟子,聲淚俱下地請求他們把幾句話帶給宋醒星:
‘複往多日,不必掛懷。’
‘咬仇在手, 既往不咎。’
‘今往開來,就此彆過。’
‘從此伊始,祝君安好。’
看似正常的分彆祝語,曹悟道卻看出其中的不對勁。
第一行第一個字、第二行第二個字……以此類推, 聯合起來便是‘複仇開始’。
真當長老和宗主眼中無珠,看不出來如此淺顯的暗號傳遞麼?
但曹悟道並不打算更改。
不過是一群結丹期弟子, 能鬨出多大風浪?
再者,宋醒星能鬨出動靜來更好, 他身為入魔修士,正因沒鬨出動靜, 所以隻能被鎮壓在幻天穀, 若是當眾鬨出動靜, 更有理由直接動手。
最後, 這可是他們白白送上門的陷阱, 不做點手腳, 簡直愧對曹悟道的良心。
略略思索過後, 曹悟道喚來莫如風,與之密語片刻,才正眼看這位長老。
比起數月之前,莫如風的老態越發明顯,聽聞他的周曉離宗後許久沒有傳回消息, 雖說這對修士來說很正常,但對一個父親來說著實難熬。
“莫長老,”曹悟道歎息一聲,“宋醒星此事結束後,我準你一月假期,出去尋周曉罷。”
莫如風卻沒第一時間應下,而是勉強地扯了扯嘴角:“宗主,宋醒星到底是結丹修為,我怕柳天涯那孩子做不來此事。”
“無妨,”曹悟道樂嗬嗬地擺手,“他的穴位乃我親手點住,且又遭了鞭打,全身難以動彈。”
莫如風仍然不放心。
倘若說宋醒星一人他不會懼怕,他怕的是雲遙此人。
當日宋醒星犯錯,眼看就要塵埃落定,卻被突然出現的雲遙頃刻間翻盤,讓他成為替罪羔羊。
“宗主,宋醒星身為半魔混血,身上怕是留有後招,”莫如風頓了頓,道:“不妨押上誅身台之前,再下點昏藥予他,讓他更加難以動彈。”
曹悟道不明莫如風為何如此小心謹慎,區區一個結丹期魔修,用得著如此大費周章麼?
他沒有多說,隻道讓莫如風自己看著來。
莫如風離開沒多久,就有侍女站在書房外,恭敬道:“宗主,時辰到了。”
曹悟道站起,侍女走來替他整理衣襟,並將口供小心捧在手中,與曹悟道一前一後的離開了宗主洞府。
誅身台位於毒霧深崖邊緣,整體呈現一個半圓形,對外是幾根玄色的天譴柱,對內是層層遞進的階梯,足以讓明心門上下看個仔細。
幻天穀一事重大,為了安撫眾多弟子,今日審判特地打開內山結界,廣迎內外門弟子前來觀看。
辰時未到,看台上早已擠滿了人,部分麵帶緊張期待的是外門弟子,他們鮮少能進內門,個個都在小聲討論著幻天穀之事,還有的人直接拿出天地牌拍畫像。
更多的是麵色凝重的內門弟子,與興奮的外門弟子不同,他們接觸幻天穀的可能性高得多,十分看重此次幻天穀之事結果,很多人早早來了,隻為了占據前排位置。
然而,即使是人頭湧湧的前排位置,也存在著一個絕對沒人靠近的位置,不管是內門、抑或是外門弟子,都時不時偷偷打量著這個位置。
這個位置巧妙的很,既是靠近玄色天譴柱,也直麵長老席位,此時,這個位置正坐著幻天穀之事的兩位當事人——
江知見坐立難安,不停地轉頭觀望,想要找到雲遙身影。
天還未亮,雲遙和係統就失蹤了,無論江知見和方溫月去哪裡尋找,都沒有找到它們,仿佛一人一統從明心門消失了一般。
若不是雲遙事先在閒話間裡留了消息,說是和熟人有事要辦先行片刻,他都以為雲遙臨陣脫逃跑路了。
“彆看了,”方溫月提醒道,“你這樣很容易被人看出破綻。”
被這麼一提醒,江知見才勉強坐穩,嘟囔道:“但是找不到小師妹啊。”
“怕什麼?”方溫月奇怪地問,“你覺得小師妹會是事到臨頭腳底抹油的那種人嗎?”
“當然不是。”江知見立即道,“主角團本就缺了小師弟,現在又少了小師妹,我心裡空落落的……”
方溫月:“…你是見不到哥哥姐姐就害怕大哭的三歲小孩嗎?”
江知見立刻和方溫月掐了起來。
兩人旁若無人的態度引起曹悟道的矚目。
身為金丹圓滿的修士,曹悟道來到誅身台不過是幾息時間,一來到,便看見席位不遠處的兩個主角。
分明是自己朋友受罰,居然還能打打鬨鬨,該說是心太大了還是另有所謀?
曹悟道冷哼一聲,在宗主席位落座。
宗主席位與長老席位相連,此時已經坐滿了人,坐在曹悟道左手邊的是趙承柏,出乎意料的,韓冬來沒有坐在曹悟道右邊,而是挑了一個稍遠的位置,與孫悅兒幾位長老坐在一塊。
而曹悟道的出現,意味著審判即將開始,消失已久的雲遙終於姍姍出現,來到江知見和方溫月身邊。
“你去哪了?”江知見不悅地看著她,“是不是又背著我們去做壞事了?”
“以我的良心起誓,”雲遙哭笑不得,“我真的沒乾壞事。”
“你有那東西嗎?”
“你說什……”
“鐺!”
鑼響不合時宜地打斷了主角團的對話,一個內門長老陪同、數名內門弟子壓著一名衣衫臟汙的人出現在誅身台。
主角團不約而同地睜大了眼。
修士大多眼力好,加之距離不遠,無需特彆留意也能瞧清那人麵容。
主角團不敢相信那是宋醒星。
宋醒星的傷勢圖還在閒話間裡掛著,那觸目驚心的傷口在此時暴露的淋漓儘致。
舊疤新痕跡彼此疊加,尚未愈合的傷口再次滴出鮮血。
在弟子明顯不愉的攙扶下,宋醒星每走一步都流下一個血痕。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在親眼見到時,方溫月還是忍不住捏起拳頭,看上去忍不住想衝出去討個公道。
江知見仔細留意著,時刻準備阻止暴怒的方溫月。
“我不會衝出去的。”方溫月察覺到他的目光,悄聲道,“現在不是時候。”
江知見先是一怔,接著點了點頭:“是啊,我也不會。”
主角團不知道的是,在被押上誅身台之前,宋醒星和莫如風發生過一次劇烈的衝突。
莫如風擔心宋醒星留有後招,想給他強行灌藥,但宋醒星不肯,可雙拳難敵四手,多番掙紮之下還是被灌下半杯,以至於現在半邊身子發麻,若是無人攙扶,是絕對走不到誅身台。
看守弟子猛地一壓,把宋醒星壓在地上。
宋醒星本就腳腕有傷,如今被粗魯對待,那隻受傷的腳腕發出哢嚓一聲,然而疼痛卻沒有傳給宋醒星,是因為半邊身子毫無知覺。
他無暇理會傷勢,隔著天譴柱看著不遠處的主角團。
和幻天穀時相比,主角三人衣衫乾淨,頭發都綁成高馬尾,皆是精神抖擻的樣子。
他格外注意了雲遙和方溫月,前者後背的傷似乎治好了不少,現在腰板挺直,後者更是目光如炬,不似之前那般虛弱。
真好,宋醒星意外自己生出一絲慶幸,他們沒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傷勢嚴重。
而他心中這一慶幸,也被識海中那個聲音聽到,對方毫不客氣地譏笑:“你都被押上誅身台了,還是多擔心自己吧。”
宋醒星不言語。
識海中的聲音卻不依不饒:“我說你這個人真怪,說要接受力量複仇,卻不讓我進入你的金丹裡麵,知不知道我隻有吞噬了你的金丹,才算完全接受力量啊?”
宋醒星心神微微一動,在識海中與其對話:“你到底是誰?我才剛到結丹期,算不上金丹,你確定需要一顆尚未完成的金丹?”
“小子想套我話?”識海的聲音發出一陣怪笑,“金丹可是人人都想要的東西給,我告訴你我是誰就會給我?”
“當然。”
“很可惜,我不吃這套。”那道聲音繼續道,“除非你先把金丹敞開了給我。”
宋醒星毫不猶豫地打開了丹田處入口。
識海裡的聲音帶著震驚:“…你還真給啊?”
“以誠待人,是主角的一個基本要素。”
話音剛落,宋醒星明顯感覺到有力量從識海裡出發,朝著丹田洶湧而去,目標直指金丹。
“你小子的性格我喜歡。”那個聲音說,“不妨告訴你吧,我是你這輩子都無法擺脫的心魔。”
識海中的魔氣飛快退去,直到它們儘數融入自己的金丹裡麵後,宋醒星才對著空蕩蕩的森林說:“不會的,我很快就會擺脫你了。”
他從識海裡回神,抬頭望向不遠處的長老席位。
一個不知姓名的長老正在大聲宣讀,內容不外乎宋醒星在幻天穀如何傷害弟子,語氣慷慨激昂,分明隻是咬了一口,卻被說得像是索了一命。
聽到那道咬痕至今還在雲遙手上時,宋醒星發出一聲輕笑。
末了,長老話鋒一轉,語氣也變得低沉溫和:“雲弟子與你往日交好,如今你已深陷迷途,她多番阻攔不得,隻能含淚托我向你告彆,宋醒星,你且聽好!”
何須聽好呢?宋醒星心道,昨日僅是一瞥,便已在韓冬來的天地牌中見到,如今不過是舊詞重申罷了。
那長老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正要大聲念出之時——
“且慢!”
一道截然不同的聲音響起,將那股氣硬生生卡在喉嚨裡,嗆了他好長一段時間。
是韓冬來。
他從長老席上起身,擴聲咒很好地將他的聲音響徹全場:“在審判宋醒星之前,我有一事要稟報宗主!”
曹悟道很不開心。
關鍵時刻被人打斷的羞惱心讓他脫口而出:“韓冬來!我等正在審判宋醒星,你此時打斷是何意?”
“比起宋醒星,此事更為重要!”
韓冬來看了一眼孫悅兒,後者雙手掐訣,飛快地往空中製造了一個幻術。
一張張圖文並茂的換靈根記錄放大呈現在明心門眾人麵前,其中有套血跡斑斑的明心門門服最為引人矚目。
“這是我們收到的匿名舉報,經過核實審查,確認上麵字跡與大長老趙承柏字跡一模一樣。”韓冬來的聲音平穩有力,卻比方才的長老更深入人心,“尤其是幻天穀內魔修陳洛所穿門服,與之前一位離宗弟子所穿一模一樣!”
突如其來的發展讓全場陷入靜寂,包括主角團也呆住了。
他們確實曾向明心門高層舉報趙承柏,但結果卻如石沉大海,連絲水花都沒有泛起,心裡早已對此事不抱希望。
如今卻被韓冬來直接甩到了臉上,告訴他們明心門還是有人在做實事,隻不過是速度慢了一點。
但是……稍微有點慢了。
主角三人不約而同地捏緊了手中的天地牌,裡麵藏著他們最後的底牌。
“韓冬來!”有長老再也忍不下去,大聲道:“口說無憑!一套門服能說明什麼?說不定是那弟子私自進入幻天穀被陳洛殺了呢?”
不等韓冬來開口,又有人從位置上起身。
“我作證!”石敢當同樣掐了個擴聲咒,“那門服為我一個離世師兄所有,曾親眼被目睹是一個有著紫色腰牌的明心門人帶走屍身,而明心門內誰有紫色腰牌?無需細說諸位也明白!”
明心門中有腰牌者眾多,但腰牌為紫色的隻有一人。
幾乎是同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趙承柏身上。
這個自進場便一言不發的男人。
僅是幾夜之間,趙承柏原先烏黑的頭發半數花白。
“嗬嗬嗬,不錯,這些是我乾得又怎樣?”他吃吃地笑了起來,“他們靈根那麼好,卻不努力修行,從不曾想過靈根斑駁的人修行是如何艱難!”
“我兒子腿不好,靈根還斑駁,日日夜夜修煉都不得半分長進,隻能眼睜睜看著那些空有好靈根的人一個接一個的離開宗門!”趙承柏神色癲狂,猛地從席位上站起身,“所以我把他們的靈根換給長喬有什麼錯處?廢物利用有什麼錯處!”
“你濫殺無辜為己謀利就是最大的錯處!”韓冬來道。
他的話像是點醒了趙承柏,後者更是爆發出一陣狂笑!
“我沒錯!我沒錯!我配製的丹藥絕對不可能出現差錯!”
趙承柏說出的話前言不搭後語,有聰明弟子已經猜到,他是因為自己做得丹藥害死兒子、心理上不願意接受這個結果而徹底瘋了。
“所以是你有錯!”趙承柏雙眼潰散目光失神,竟然抽劍劈向身邊的曹悟道!
“如果不是你同意收長喬為徒,我就不會把長喬送入幻天穀,他也就不會死!”
曹悟道怎會被趙承柏傷到,單手握拳,猛地一錘桌麵,一塊展臂寬的土塊自地而出,擋在兩人中間,接著數塊小山丘拔地而起,將趙承柏牢牢困在裡麵。
趙承柏身為醫修,本身實力就不在攻擊方麵,不過幾招下來,就敗在曹悟道麵前。
一個用土塊堆積成山丘死死壓在了他身上,宛若一間囚籠。
“宗主,”有長老低聲道,“我去將趙承柏這廝押去地牢如何?”
沒想到曹悟道一擺手:“就放在此處。”
“可是……”
曹悟道卻不再看他,而是徑直看向了不遠處的韓冬來。
趙承柏攻過來時,他看的清清楚楚,除了個彆內門長老想要過來護住他之外,以韓冬來為首的幾人卻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彷佛巴不得他死在趙承柏手中。
眼角餘光瞥見誅身台上的身影,曹悟道發出一聲冷笑,不就是不想讓宋醒星死在這麼?他偏要讓他死在這!
“繼續審判吧,”曹悟道的聲音響徹全場,“待審完入魔弟子宋醒星,正好與意圖殺害宗主的趙承柏同行,將兩人一並送入幻天穀!”
沒有再三確認、沒有與長老閣商議,曹悟道就這樣下達了大長老趙承柏的結局。
像個笑話。
這個想法不約而同地在諸多長老與弟子腦中升起。
先前喊話的長老麵有不忿之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捧起口供剛要繼續——
“且慢!”
又是一道聲音響起,喊話長老再也忍不住,摔了口供怒氣衝衝:“是誰又來打斷?”
無人看他,所有人的目光看向了打斷喊話的人。
誅身台上。
宋醒星抬起頭,用沙啞乾澀的聲音繼續道:“曹宗主,你一口咬定我入魔?可有證據?”
又是證據。
曹悟道太陽穴直跳,怒不可遏道:“當日入幻天穀,包括我在內的諸多長老皆是人證!他們親眼看見你入魔咬傷雲弟子!”
“我確實咬傷雲遙,”宋醒星說著聲音就小了下去,很快又變得大聲,“但誰能作證,我當時確實入了魔?”
他無法調動靈力自然無法掐訣,是有人偷偷給他施了一個擴聲咒,而那人會是誰,自然是離他最近的主角團,隻不過三人同時出手,讓宋醒星的聲音幾乎響徹雲霄。
“眾所周知,尋常修士一旦沾染魔氣容易性情大變,”他不急不慢道,“我與陳洛交手多次,不可避免地沾染魔氣,受此影響十分正常,曹宗主、以及在場地諸多長老弟子們,捫心自問,和一個修為高出你整整一個級彆的魔修交手,你們確定不會受他的魔氣影響而性情大變嗎?”
宋醒星的話,像是一記重錘砸在眾人耳膜,把他們砸的腦海嗡嗡作響,至於是不是因為三個擴聲咒的關係,估計隻有四個主角知道了。
無人可以回答宋醒星的問題,即使有人可以回答,也不會貿然出頭。
不少人瞥著曹悟道,看他如何回應宋醒星的話。
“宋醒星,你說得這些話,不過是想狡辯自己沒有入魔。”曹悟道亦是不急不慢,“倘若我有辦法證明你入魔呢?”
“剖丹是嗎?”宋醒星嘴裡吐出的簡單四字,卻讓三個主角心頭猛地一震。
江知見和方溫月不約而同地看向雲遙,和宋醒星說過誅身台劇情的,唯有她一人。
“我沒說詳細,”雲遙目露訝色,“我隻是說‘讓一人假裝入魔被剖丹來潑趙承柏臟水’而已。”
在主角團最初計劃中,是讓築基期中重天的江知見假裝入魔、然後被方溫月汙蔑、最後讓雲遙假裝剖丹,但江知見沒有結丹,自然不會剖出入魔金丹。
後來多出宋醒星這個意外,他們把計劃臨時改成宋醒星入魔,讓雲遙假剖丹。
但是,他們沒能把這個計劃詳細告訴宋醒星,這個計劃隻得擱淺,再次換用另一個計劃。
而如今宋醒星卻忽然提出,主角團一時拿不準主意,不知他心裡是何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