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遙不忍直視,隻好將目光放在那根草繩上。
怎麼說也是外人送給大小姐的東西,被榮國公這麼一弄,導致雲遙心裡也不爽起來。
她輕輕拿起那根散了架的草繩,又就地取材一些枯草,依照雙馬尾的編法,三下兩下弄出一個全新雙馬尾毛毛蟲出來。
先是叫了兩聲沒有應答之後,雲遙無奈地用雙馬尾毛毛蟲戳戳大小姐:“彆哭啦,老身已經幫毛毛蟲恢複原樣了。”
大小姐從指縫中看出去,果然看見一條全新碧綠色的草編毛毛蟲出現在眼前,甚至要比之前的樣子更加憨厚可掬。
“碾碎就碾碎了,”雲遙頓了下,又道:“我再給你整個一個新的就好了。”
大小姐擦擦臉,控製著肉芽小心翼翼地接過那條雙馬尾毛毛蟲,仔細看了好一會後,小小聲道:“不一樣的。”
雲遙沒聽清:“什麼?”
“不一樣的,”大小姐聲音大了一點,“雖然這條毛毛蟲我也很喜歡,但和婆婆下午送給我的不一樣,兩條毛毛蟲是不一樣的。”
從下午買草製品時,雲遙就察覺到大小姐偏愛毛毛蟲,可她不明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條雙馬尾毛毛蟲還是她親手做的,從情誼上講,怎麼會比不過在小攤上買的舊毛毛蟲呢?
趁現在時辰恰好,她狀似無意道:“大小姐,你為何如此喜好毛毛蟲?”
大小姐沉默了。
類似這樣的問題,雲遙不是第一個問的,卻是第一個給她編好新毛毛蟲才問的人。
她微微側過頭,眼角餘光瞥見一個白衣少女蹲在身邊,睜著一雙清亮如溪的眼睛看過來,那雙眼睛乾乾淨淨,並沒有任何嫌惡之情。
好似此刻在她麵前的,並非一隻麵目可憎的妖魔,僅是一個獨自哭泣的悲傷女子。
“我……相貌不好看,覺得自己很像毛毛蟲。”大小姐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把心裡想的話說出來:“曾有人借此笑話於我,被爹爹拖去一頓好打,時間久了,就再也沒人和我提過毛毛蟲,也沒讓我見過毛毛蟲了。”
“這讓我覺得自己更像一條毛毛蟲了,隻能縮在自己小小的蟲繭中,且我自知相貌不好看,也與毛毛蟲相似,被人嘲笑是應該的,可隻因這個,就不讓我聽毛毛蟲、見毛毛蟲,是不是太過分了一些?”
大小姐說著,把身子一轉,和雲遙麵對麵說:“你覺得我說的對嗎?”
她本就身材高大,如今姿勢一換,恰好擋住如血夕光,將雲遙隆重在一片陰影之中。
雲遙抬頭看,大小姐低頭看,兩道目光彼此對視。
最後,雲遙說:“你要不聽聽自己講的這是人話嗎?”
大小姐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雲遙隨手一摘,就將旁邊的一片葉子呈出,在那青翠葉麵上,一條小小的毛毛蟲正在緩慢蠕動。
“毛毛蟲生命頑強、數量極多,你看不見隻是因為你不想看見罷了。”雲遙一字一頓道,“而你因為被人嘲笑過像毛毛蟲,所以旁人不敢再提這三個字,不正是怕你聽了傷心麼?況且,你爹因為一句話為你出頭,不證明他心中有你麼?”
“再說了,因為長得像就該被嘲笑是什麼鬼話?斷沒有被人欺負到臉上還不反擊的道理,就算你不想親自動手,可憑你的身份,隻需動動嘴,就能把嘲笑你的人摁在地上摩擦了。”
當然,皇帝太子重臣除外。雲遙在心中默默想道。
大小姐愣了。
以前她也曾將心中話說出,可那些人不是讓她彆往心裡去,就是誇她容貌清秀怎麼可能是毛毛蟲。
唯有雲遙,直接將活體毛毛蟲送到麵前,還鼓勵她直接打回去,彆讓彆人欺負到頭上來。
不,還有一個人說過直接打回去就好。
“咳咳。”
突如其來的咳嗽聲把蹲在角落裡的兩人嚇了一跳。
雲遙下意識回過頭去看,還因為速度太快把脖子扭得哢哢響。
來人不是誰,正是榮國公本尊。
不知為何,他和大小姐一模一樣的肉芽手全都背到身後去,與方才用身體遮擋視線的大小姐有異曲同工之妙。
一種詭異直覺在雲遙心底閃現,她以不符合外表的速度彈跳而起,頭也不回地朝來時路衝了過去,隻留下一句飄散在風中:“哎呀熱水好像可以了,你們慢慢聊我先回去了。”
然而她並沒有跑遠,而是趁榮國公和大小姐不注意時,在一個拐角處停了下來,豎起耳朵準備偷聽他們會講什麼。
另一頭,大小姐擦去眼淚,將雙馬尾毛毛蟲小心地收入袖中,問:“爹爹過來所為何事?”
榮國公眼神飄忽,沉默好一會後,才將藏於背後之物拿了出來。
是一隻碧色玉鐲。
表麵雕刻著細細紋路,看上去既像蟲也像蛇。
“你好歹也是榮國公府,玩……那些低下之物易遭人恥笑,”榮國公慢慢地,將要說的話說出來:“這鐲子是我前不久尋到的,本想在你生辰時在送,但今天一時氣到了……便將此物給你罷。”
說完,將玉鐲硬生塞進大小姐手中,一轉身急匆匆地走了,連躲在角落裡的雲遙都沒看見。
而大小姐捧著玉鐲,麵色愈發古怪,最終也腳步匆匆地從另一頭走了。
唯有親眼目睹父女情深的雲遙暗自慶幸,幸好溜得快,不然雞皮疙瘩掉一地了。
待雲遙回到房中,喜娘早已焦頭爛額,差點派人全榮國公府搜尋老夫人了。
見她回來,連一步三扭胯也沒了,上來就想扒衣服:“快沐浴,否則待會水就涼了!”
喜娘光是身量就一個頂倆雲遙,力氣和速度也是全方麵碾壓,若不是雲遙拚命抓住衣襟,否則早就讓他得逞了。
好說歹說好一會,雲遙才說動喜娘讓自己獨自洗澡,再三保證一有意外立刻叫人後,才得以進入房中。
附身的身體上了年紀,雲遙脫了衣裳,借助小板凳才踩進浴桶,她慢慢地浸泡身體,腦海中同時回顧起收集到的線索。
然而不管怎麼歸納,都未能整理出關於大小姐心上人的線索。
莫非是哪裡遺留了關鍵一環?
水汽氤氳,溫度適中,雲遙泡著泡著,便感覺眼前一花,熟悉的轉場感覺再度襲來。
等再睜開眼,已經不是身處浴桶之中。
外麵不再是和平靜謐的夕陽夜色,而是雷雨交加的夜晚。
“轟隆隆——”
一聲炸雷,驚現了昏暗房中的場景。
站在房中的不止雲遙一人,還有著方溫月、江知見和宋醒星三個人,四個主角穿著中衣,看上去像從睡夢中被人拉到這個地方來。
“轟隆隆——”
又是一聲驚雷,雲遙看見宋醒星從懷中掏出火折子,點亮了最近的一盞油燈。
幽幽的暖色燈光亮起,宋醒星看見三個主角錯愕地看著他,將火折子收好,淡定道:“隨身攜帶必備物品,是侍女自帶的角色設定。”
非常符合設定的一句話,可放在昔日反派身上就哪哪不對勁起來。
終是方溫月輕咳一聲,並生硬地轉移話題:“你們對此情此景有頭緒麼?”
其餘主角搖頭,之前換場景都有會npc在旁邊做劇情補充,可現在在場的隻有四個主角。
主角團把房間翻了個底朝天,都沒能找到劇情補充和線索提示,看著兩手空空的師弟師妹們,方溫月道:“要不我們出去找找?”
她話音剛落,外麵便傳來尖叫,接著有人怒吼:“大小姐不見了,快去稟報老爺!”
說曹操曹操到,看來尋找失蹤的大小姐就是主角團今晚的任務。
江知見趴門縫看了一眼,憂心忡忡道:“外麵打雷下雨還刮大風,小師妹這身子骨受得了麼?”
他說得不無道理,雲遙附身的老夫人可以說是全場最弱角色,可要乾坐著看其他三個主角做任務,她心裡總覺得有些彆扭。
最終,為了身子骨著想,雲遙道:“那我在這裡等你們。”
目送三個主角分頭離開後,她倚靠在窗邊看漆黑的夜。
尋機真人的幻象世界一幕接一幕,通關boss的條件雖清晰但也模糊,早知大小姐如此難搞,還不如換其他幻象世界呢。
“嗚~”
正想著,風雨聲中似是傳來幽幽泣聲,夾雜在雷暴夜中,聽上去如女鬼哀哭。
應該是聽錯了吧,雲遙想。
下一刻,幽幽泣聲再度響了起來。
雲遙此刻沒有靈力,身體還是一個孱弱婦人,若是在暴雨中出了什麼意外,幾乎能當場宣判出局。
己方就這麼幾個人,為了一個聲音搭進去屬實不值得。
而那哭聲像是察覺出雲遙的想法,此後的半個時辰裡,竟然再也沒有響起過。
而風暴雨卻愈來愈大,期間甚至還下起冰雹來。
如果問雲遙此刻最討厭什麼,她會說等待。
沒有天地牌,也不再是修士之身,出發去找大小姐的幾個主角都沒有回來,就連偶爾匆匆路過的侍女護衛們也失了蹤影。
在雷鳴電閃不斷的暴雨夜裡,在這偌大靜謐的榮國公府中,好似隻剩下雲遙一人。
本就等的心急,又沒有npc來傳遞消息,加上連綿不斷的雷雨聲,宛若焦躁不安的火種,燒得雲遙坐立難安,乾脆起了身,再次站在窗邊眺望。
早知這幻象世界如此不靠譜,還不如去其他副本看看好了。
這一念頭才剛出現,那幽幽泣聲再度響起,比起方才的飄渺無依,這次卻仿佛近到就在房間外!
雲遙猛地衝了出去,可空蕩蕩的走廊裡,除了她再也沒有彆的活物。
她定了定心神,在腦海中再度思考起其他幻象世界的事來,同樣的,這想要離開不成親幻象世界的念頭才剛出現,那道幽幽泣聲再度出現。
這回,幽幽泣聲不再若有似無,而是直接在房間內響起!
雲遙想也沒想地和房門拉開距離。
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出來的急,並沒有帶上油燈,而在這暴雨夜中,房裡的油燈燈光細微,從外麵看不見一絲一毫。
不能在這裡呆下去了。
雲遙轉身就跑,可就在踏出去的一瞬間,天旋地轉世界傾覆,往彆處踏出的一步,成了回到房中的第一步。
好在之前修煉底子還在,趁鞋底還沒完全踏上房裡地麵時,雲遙雙手一撐,想借助兩邊門扉來讓自己不要踏入房中。
可惜她忘了。
現在的軀體並非輕盈的少女身體,而是身形佝僂的老婦人身體,伸出的雙手壓根碰不到門扉——
雲遙展翅高飛的姿勢踏進房中。
然後因為姿勢不平衡往旁邊倒了下去。
黑暗中,有一雙肉芽密集的雙手扶住了她,接著一道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婆婆你沒事吧!”
雲遙抬頭一看,這場暴雨夜的主角、這場幻象世界的終極boss大小姐,完好無損地站在她麵前,衣袖袍角分毫不濕。
可雲遙記得,包括她在內的四個主角,方才分明將房間翻了個底朝天,都找不到任何蹤跡。
再者,她離開房間不過瞬息間的事,以大小姐龐大的身軀,絕不可能悄無聲息地在那一瞬間鑽入房中。
即是說,大小姐從頭到尾都在這間房裡。
雲遙想也沒想地甩開了大小姐的手,以超乎外表的速度拿起一隻花瓶並敲碎了它,把鋒利一口對準對方:“你到底是誰?”
任務內容和線索提示從頭到尾都圍繞大小姐展開,可從今日的接觸來看,名為大小姐的怪物隻有一顆堪稱幼小的心靈。
既然大小姐(心靈)這麼脆弱,方才在雨夜中哭泣的又是誰?
聽到質問,大小姐五官皺在一起,分明是極為醜陋的怪物麵容,卻流露出一絲稚童般的天真迷茫:“婆婆,你在說什麼呐?我就是我啊?”
雲遙不言語,直接踢飛掉在腳邊的一塊花瓶碎片,那碎片直直地飛向大小姐,尚未靠近就被被一隻肉芽手接住,一絲綠色鮮血流了出來。
大小姐看看綠色鮮血,又看看全身上下充滿警惕的雲遙,心裡突然冒出兩道聲音,一個說那是婆婆不可以動手,一個說時機已到該動手了,截然不同的聲音在腦海中交織,吵鬨不休地讓她開始頭疼。
若是雲遙此刻能聽見這兩道聲音,她就能明白這個幻象世界為何會如此混亂不堪,那就是——
新手第一次做遊戲和做策劃不熟練,設計思路角色設定和主線衝突把遊戲boss給搞炸了。
可惜她並不能聽見這個聲音,她隻能看見大小姐宛若精神分裂,一會和她說‘婆婆快走’、一會和她說‘婆婆彆走’、再不然就是無任何意義的尖叫,彼此交雜混亂不堪,除了聽得頭皮發麻之外再無他意。
此刻的雲遙做不了什麼,房門被精神分裂的大小姐擋住,附身的身體素質又太差,翻窗還得搬個椅子,就算成功逃了出去,以大小姐的速度,估計一個呼吸間就能把她逮回來。
榮國公大小姐的婆婆做不了什麼。
但身為主角的雲遙魂魄還能做到一件事。
嘴炮。
這是主角出生自帶的技能卡之一,不管本體再怎麼落魄不堪,隻要能時機把握得當,使用嘴遁技能將可反敗為勝。
雲遙深呼吸一氣,用儘所有力氣大喊:“大小姐加油啊!你要是能戰勝心中的魔鬼,我以後就給你編更多的雙馬尾毛毛蟲!”
大小姐聽完這句,臉上明顯屬於她的懵懂神色占了上風,緊接著下一刻,扭曲表情再度占據:“彆妖言惑眾!你們都嫌我醜想讓我死是真的!”
雲遙才不管大小姐(黑化版)怎麼說,她一心一意專注自家:“你才是彆亂說,我大小姐外貌是不如何,可她心靈剔透美麗!不是你這種下三濫能碰瓷的角色!”
“大小姐你要加油啊!彆忘了,你可是要和江狀元成親、要成為我未來兒媳的好孩子,怎麼能被這種貨色搶戲?”
然而,不管她如何嘴遁,大小姐臉上出現的癲狂神色越來越明顯,兩股力量爭同一個軀體的後果,就是那龐大的身軀不停在房中翻滾,接連打翻不少家具,險些波及到瘦弱無力的雲遙,若非及時躲避,早被壓成一坨肉泥。
雲遙不死心,繼續大喊:“大小姐你想想,我可是你的婆婆啊!就算你不成親不生娃不給我兒子江知見當媳婦,我也照樣站在你身邊,是你永遠永遠超級無敵世界第一好的朋友啊!”
這句話不知哪裡戳到大小姐(無害版)的心窩子,原先十分扭曲的五官流露出一絲不可置信:“哪怕我醜出天際?”
雲遙一聽,方才說過的話在腦海中過了一遍,最終鎖定關鍵詞‘朋友’。
她當即三指發誓:“我以我的良心保證……”
話未說完,大小姐(黑化版)再度出現,嘴巴張得比雞蛋還大:“你們這些惡臭修士沒有那種東西!!!”
雲遙麵不改色,繼續道:“我以我的人格保證,我絕對會是大小姐一輩子的好朋友,活著是你朋友人,死了也是你的朋友鬼,若這句有一絲一毫的欺瞞,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話音剛落,正在瘋狂打滾的大小姐(無害版)出現了:“當真?”
“當真。”
“決不食言?”
“決不食言。”
‘言’字才剛出現,大小姐就猛地撲了過來,雲遙整個人被她壓在身下,接下來的這一幕,好似走馬燈般播放在雲遙眼前——
大小姐搶過她手中的花瓶碎口,毫不猶豫地往自己脖子上一抹,綠色鮮血如同屋外暴雨一般,稀裡嘩啦地落在眼前,將雲遙從頭到尾地澆透了。
這些似乎還不夠,雲遙又看見大小姐用抖到不行的手,抽出已被染上綠色的花瓶碎口,往腹部下方的位置用力一插!
而這次,不再隻有綠色鮮血出現,還有這無數金光閃閃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