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中眾命婦平素裡對皇帝內宮中有幾位得臉妃嬪也稍有了解, 此時雖不好表露出對外間之人的好奇之色,心中卻是各有思量。
片刻後,外間聲音減小, 換下大禮服的皇後也緩緩從屏風後轉出,在正中央的鳳座上落座,掃視了一眼眾人。眾人便齊齊起身, 恭聲向皇後行禮。
因座位靠前,明棠這才第一次看清了皇後的模樣。她長眉入鬢, 眸光湛然有神,望之如四十許人,有種渾然天成的氣韻。
許是聽見了行禮聲,外間女子聲音又響亮起來:“娘娘, 嬪妾來給娘娘請安祝壽。”
皇後瞥了眼門外, 微微皺眉,招手叫來身旁宮女,吩咐道:“跟德妃說,她的心意本宮知道了。但本宮正在召見命婦,她此時過來, 不妥, 晚間宮宴時自有她請安的時候。”
宮女領命而去。
皇後說話時,絲毫未壓低音量, 滿堂寂靜中,這聲音便毫無阻攔地傳進眾人耳中。
德妃之母榮國公夫人此時也在殿中, 聽完這話, 心下微惱。她已是滿頭銀發的年紀,自家女兒也已年近五旬,貴為德妃, 膝下又有皇長子,卻是當眾被皇後斥為“不妥”,連進來請個安都不行,她再是心理素質強大,麵色也有些灰灰的,深覺沒臉。
連帶著,對坐在上首的皇後也生出不滿:自己膝下沒有兒子,還敢這麼囂張對待皇長子生母,就不怕皇帝百年之後,晉王登基,她這個嫡母沒有好日子過?
皇後卻是說完這一句,便不再管,換了語調,招呼座中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
明棠坐在裴夫人身後,越聽越是驚歎。
皇後似乎對每個人的情況都了解,談話的內容包括“近來天寒,不知你的腿可還受得住嗎?本宮回頭讓竇太醫去府上給你看一看。”、“聽聞你得了重孫,四世同堂,真是好福氣。”、“小孫子可進學了?”......等。
而被皇後點名到的人也各個都十分配合,說起了這些家長裡短,對皇後如此關懷自家情況倍感榮幸。
也默契將殿外不知道還在不在求見的德妃忽略掉。
反正皇後娘娘說了“不妥”,照皇後娘娘這底氣十足的模樣,今日德妃必是進不來的。
問過幾家,皇後便將目光投向裴夫人的方向,含笑道:“瞧你容光煥發的模樣,想必是應了‘娶了媳婦好過年’那句俗話,如今日子輕省許多了。”
裴夫人倒不諱言:“謝娘娘讚了,明氏的確得力。”至少今年幫她分擔了許多賬冊。
皇後素知裴夫人的性子,聞言,眉眼微動,又打量明棠一眼,招手:“過來,讓本宮看看。”
明棠此時還在琢磨皇後是在順口誇讚,還是知道她確確實實參與進了裴家家事。聞言,起身,步履從容到皇後身前約三步之遙的地方停下,福身行禮:“臣婦明氏見過皇後娘娘。”
皇後微抬手,喚她起身,就在這個距離細細看了明棠幾息。在皇後這個年紀和地位,早已不把女子模樣看在眼中,隻見明棠態度十分坦然,姿態恭謹卻不顯拘束,心下就有幾分喜歡:在這樣的年紀,頭次麵見她就有這份定力的可不多。
“是個好姑娘。”讚了一聲,皇後朝裴夫人歎道,“記得你先前那個兒媳雲氏也是個好模樣的,可惜了。”
提起早逝的長子和長媳,裴夫人也不由有些黯然,微微搖頭:“一個為國捐軀,一個生死相隨,也算是圓滿了。”
皇後頷首,隨即問明棠:“雲氏留下的孩子現下也該三歲了吧,聽聞那孩子現下時常在你身邊,受你教養?”
明棠十分坦然:“回稟娘娘,‘教養’兩個字談不上。阿澤眼下年紀還小,就是教了什麼,沒幾天就忘了,臣婦如今不過是陪著他玩兒罷了。”
坐在裴夫人下首不遠處的誠陽候夫人早等著跟皇後說話,卻聽了滿耳的裴家瑣事,心下不免不耐,聽明棠這麼說,微感好笑:這自己沒生養過,如何教養得好子嗣?明氏不敢說“教養”二字,還算是有些許自知之明,知道些分寸。
上首的皇後卻是不禁頷首,十分讚同:“你說的是,才兩三歲的孩子,不過是渾玩兒著罷了,便是費心教了,此後也多半忘得乾淨。當年膝下唯有老大時,本宮還曾留他在本宮身邊待過兩年,後來因德妃不舍,還是把老大送回德妃身邊。後來偶然提起,老大竟是全無印象了。”
這樁舊事,在場眾人還都是頭一次聽說,此時不免都有些詫異,甚至有人當場按捺不住,看向了榮國公夫人的方向:這要是當年德妃不把孩子要回去,晉王又是長子,又在皇後膝下撫養長大,照陛下對娘娘的這份看重勁兒,哪還有眼下這般錯綜複雜的局勢?恐怕早早定了晉王。
榮國公夫人接收到眾人目光,也模模糊糊感知到彆人這是覺得自己家蠢了,不禁有幾分惱怒,腹誹道:你們知道些什麼!那麼小的孩子,養在皇後膝下,哪還記得住親娘?再說,那時候誰也不知道皇後娘娘真就一輩子也沒生出嫡子來啊。
皇後旁觀著底下的暗流湧動,心下微哂,命明棠回了位置,玩笑道:“不過,孩子大了也有孩子大了的好處,小時候隻知道憨吃憨玩,長大了就會孝敬母親了。本宮此次過生辰,老大他們皆有所獻,本宮很是發了筆小財。”
見狀,便有人湊趣:“不知可否讓臣婦們也開開眼界?”
皇後笑道:“有何不可?”
便命宮人去取了幾位王爺獻上的壽禮,一一展示給眾人看。
諸王所獻,自然是難得一見的奇珍異寶,且看得出每一樣都是用足了心思,既吉祥,又符合皇後的身份。
殿內一時稱頌聲如潮,皇後抬手止住時猶有些意猶未儘的味道。
“好了好了,不過是孩子們的孝心罷了,真論起來,也隻是小處。”
命人將禮物收起,皇後看向榮國公夫人,笑道:“聽陛下說,榮國公世子前些日子打了場勝仗,你家教子有方。”
榮國公夫人今日自從進了這殿門,一直就覺得臉上沒光彩過,聽皇後這般說了,感受著眾人有些羨慕的目光,重新挺直了腰板,對提起此事的皇後竟生出幾分感激,起身向皇後行禮:“多謝娘娘讚賞,為國效力,本是他應當的。”
而心中一直覺得德妃貿然來請安實在是讓人莫名的人心中劃過絲明悟:怕不是知道兄長打了勝仗,所以覺得底氣更足了,皇後應該也會給她幾分麵子。
可惜料錯了皇後娘娘的脾氣和定力,硬生生碰了個釘子。
眾人說笑間,端華長公主、太華長公主與皇後所出的平陽公主過來了。
平陽公主還未出閣,又是皇後嫡女,自有種天之驕女的氣派,跟皇後行了禮,又與幾位年長的夫人見過禮,目光掃過大殿,落在明棠身上,命人搬了凳子來,自己坐到明棠身邊,好奇道:“你就是裴鉞的妻子?”
明棠點點頭,應道:“是。”
平陽公主不免失望:“我聽人說,裴鉞是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你雖然生得不錯,卻算不上難得一見。與他做了夫妻,日日對著,你心下不會覺得你們不般配嗎?”
明棠能感覺到,這目光隻有純粹的好奇,不含惡意。平陽公主跟明琬是一樣的年紀,明棠看著,隻覺她是個小姑娘,示意平陽公主靠近,笑道:“這就譬如我得了塊極好的寶石,做成發簪簪在頭上,戴出去時,眾人隻會羨慕我有這樣的首飾,我心裡高興還來不及,為什麼要因此擔憂自己不若寶石璀璨呢?”
平陽微微思索一息,有些詫異:“你竟把丈夫比成...”比成件首飾!
越想越覺得明棠這個說法…十分的耐人尋味,平陽不禁指了指明棠,笑起來。
跟太華說了幾句話,回頭便看見了平陽的樣子,皇後微微皺眉,招手叫她過去:“說什麼呢,這麼高興?”
平陽公主偎在皇後身邊,給了明棠一個“你知我知”的眼神,笑道:“我問她是怎麼獵到的白狐,教一教我,讓我也去獵一隻,雖不能跟三哥一樣,給母後做件披風,給母後做個抹額也挺不錯的。”
這話一出,殿中不免又開始讚揚公主的孝心。明棠不意平陽公主竟也知道此事,起身謙辭幾句後坐下,感受著眾人視線,微垂眼睫,十分的端莊嫻靜。
眾人看明棠的眼神卻有了變化:瞧著是個文弱的模樣,竟能獵到狐狸這種東西,怪道會進了定國公府的門。
連帶著看明夫人的目光也有些不對了:明夫人不是有名的端莊嗎?怎麼教導女兒是往這方麵發展的。
明夫人眼觀鼻鼻觀心,不好解釋自家女兒從前也隻是學過騎術,至於打獵,是進了裴家門才會的,誰教的顯而易見。
待話題轉過,看向明棠時,眼中卻不由流泄出幾分笑意。女兒和女婿關係好,她這個當母親的,心下除了歡喜就是歡喜。
待散去,眾人從鳳儀宮中出來,沿著長長的白玉階慢慢下行,不知不覺便不如在鳳儀宮中那樣座次嚴明,分出了親疏遠近。
明夫人與裴夫人作為親家,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稍寒暄兩句,明夫人稍落後一步,與明棠說話。
裴夫人也體貼地稍稍加快一些,給母女兩個留出說話的空間。
二人說了什麼,裴夫人聽不太清,隻能感覺到兩人語氣十分親密隨意。
隻生養過兒子的裴夫人一時之間,竟覺心下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兒。
若是非要形容的話,有些像她先前看見裴澤與明棠十分親近時的感覺。
好在思緒不過繁雜了片刻,虞國公夫人從後麵追上來,與裴夫人並肩而行,與她搭著話。這次的虞國公夫人絲毫不見那次獵場宴會上的鋒芒,與裴夫人說話時,態度好到不能再好。
裴夫人要與人應酬,一時倒也沒了功夫細細琢磨自己的心情。
一路出了宮門,與眾人彆過,婆媳二人上了馬車,朝皇城外行去。
出了皇城,又行了不遠的距離,喧鬨聲撲麵而來。想到這都許久沒出過門了...明棠看了眼裴夫人,試探著提議道:“難得出門,兒媳請母親去酒樓用餐吧?”
見明棠笑盈盈看過來,目光帶著十分的期待,想到方才她與明夫人聊天時似乎也是這樣的語氣...裴夫人心下微動,矜持地點了點頭:“可。”
明棠霎時來了興致,命車夫轉道去太白樓,開始跟裴夫人介紹太白樓的特色菜品,一道一道,如數家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