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嘉致的話聲毫無遮掩。
教學樓正堂下, 零星走動的學生都聽見了,不少人驚訝得停了腳步,從各處投來微妙或複雜的眼神。
恰巧高騰和姚弘毅正上樓梯,兩人在半層中轉平台上一頓, 對視了眼, 高騰皺著眉,心事重重地拽了姚弘毅一把, 兩人這才並肩往樓上走。
“彆做這麼深沉的表情, 不適合你這種一眼智障的外表。”姚弘毅開嘲諷。
然而令他意外,平常一點就炸的高騰今天聽完也隻是瞪了他一眼, 張了張口又閉回去了。
姚弘毅挑眉:“你到底吃錯什麼藥了,從周日早上就這個德性。怎麼著, 烈哥家裡資助了貧困生,給你打擊就這麼大啊?”
“屁, 根本不是那麼——”
高騰剛提高音量, 又因為路過下樓的學生哽了回去。
等對方下去了, 高騰才轉回來:“根本就不是他們想的那麼簡單, 要真隻是資助就好了。”
“不簡單?怎麼個不簡單法。”
“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嗎, 上個月在西泰步行街的商廈裡, 看見了個背影側影跟烈哥特彆像的人,但在陪小姑娘逛街!”
“我知道啊, 烈哥不也承認了是他嗎?”
“什麼承認!你知道那個小姑娘是誰嗎?!”
“?”
姚弘毅一頓, 停在這一層的樓梯口:“看你這個反應, 不會是, 貧困生吧?”
“是!!”
高騰提聲,跟著又趕忙壓下來:“我就說那天晚上在烈哥家,我看她身影怎麼那麼熟悉呢!在西泰那次, 她就是穿著差不多的裙子,不過那會有個白襯衫打底,那天她也紮著高馬尾——所以我當時才根本沒認出來!”
兩人這會正走到高二一班的教室門口。
站在教室後門,望著那個壓根沒去跑操,這會兒正伏桌補覺的身影,姚弘毅點了下頭:“難怪啊。”
“?”
在高騰“你怎麼這個反應”“難怪什麼”“這他媽不是很令人震驚很不合理嗎”的絕望眼神裡,姚弘毅進了教室。
他直朝著最後一張靠窗的位置過去了。
“烈哥?”
“……”
“烈哥?”
“……”
伏桌的人睡得雷打不動,就一截冷白的後頸露在碎發下,往裡略微偏了下,以示“不想搭理”“識相快滾”的厭倦。
姚弘毅:“夏鳶蝶,在一樓讓丁嘉致堵了。”
三秒過去。
“…操。”
伏桌的背影拉直回來,遊烈修長的五指穿過睡得淩亂的發,煩躁又隨便地揉了把,就直接往後一踢凳子,起身往教室門走。
冷白眼瞼下沁著烏色,眼尾壓著躁戾半垂,眸裡更是沉黑。
一副要剮人的架勢就出了教室。
路過門口,這氣場嚇得剛要進門的嘻嘻哈哈的幾個男生一僵。
高騰快步過來:“烈哥昨晚竟然在宿舍通宵學習,也不知道整理得什麼筆記,你說了什麼能把他叫起來?”
姚弘毅原話複述。
高騰:“……”
回過神的高騰愈發懷疑人生:“夏鳶蝶到底給烈哥下什麼蠱了,她是他開機鍵嗎?這麼管用?”
一樓,大堂。
丁嘉致話音落後,一樓門廳和走廊口都安靜了。
喬春樹反應過來就來了火:“你神經病吧?說什麼呢?!”
“老子沒跟你說話。”
丁嘉致在笑裡陰沉了神色。
夏鳶蝶拉住了喬春樹,背對著丁嘉致三人,她朝喬春樹輕搖了搖頭。
然後女孩轉回頭。
她望著丁嘉致,停了幾秒,忽地勾起個笑:“你注意我,是因為遊烈嗎?”
丁嘉致眼神一飄,兜回她身上。
沒給他開口的機會,夏鳶蝶輕著聲:“你高一時候,依仗著家裡,應該也在學校被追捧過一年。可惜第二年,遊烈就來了。他入學以後,樣貌,家世,脾性,受歡迎度……是不是處處壓你一頭?這一兩年裡,你應該過得很不舒心?”
逐漸安靜到死寂的氣氛詭異的大堂裡,女孩聲音柔軟又溫吞,眼角彎得月牙似的,清純無害。
“好可憐啊。”
“——”
眼見著丁嘉致的笑一點點冷下去,到最後僵硬而鐵青。
喬春樹默默咽了下口水。
她之前隻覺著同桌是隻粉白色的小蝴蝶,最近才突然發現,這蝴蝶翅膀邊邊裡怎麼好像還埋著黑底紋呢。
而夏鳶蝶就好像沒看到丁嘉致的神色變化,她眼神跟著笑容一起涼下來:“和你這種一切價值仰仗家裡還理直氣壯的人不一樣,遊家資助我的,不管是學費雜費還是用具,我大學畢業後都是要還的。”
“而且這是遊叔叔的扶貧善舉,和遊烈沒有關係,你不要以為這樣就能激怒他、把他拉進你在的那個陰溝裡。”
“陰溝?”
丁嘉致冷笑了聲,“遊烈比我強在哪兒?他不一樣是不學無術、隻能仗著家裡為非作歹?”
夏鳶蝶聽得眼睫輕顫了下,維護幾乎要脫口。
但最後一秒還是忍住了。
——她都答應他了,那是他的秘密,不該由她說出來。等到他想要讓所有人看到的時候,他自然會有榮光無匹。
於是短暫的安靜過後,夏鳶蝶站得遠遠地,淡漠地瞥過丁嘉致:“你會知道的。”
她拉著喬春樹轉身往樓上走。
踩上台階喬春樹才回過神:“就這樣放過他了?”
“嗯,不夠麼。”
“他說得太惡心我了,就這麼結束總覺得有點不爽。”
“也對。”
“?”
喬春樹沒來得及反應,就見旁邊夏鳶蝶忽地停在中間某節台階上——
“哦,對了。”
略作停頓,少女側回身,眼神淡漠地瞥下樓梯:“兩倍的錢,是打算用來彌補你和遊烈之間的差距嗎?”
女孩粲然一笑,明媚沁涼。
“那怎麼夠?你們之間的差距,至少,也要二十倍吧。”
說完,夏鳶蝶也懶得去看丁嘉致的反應。在喬春樹震撼的目光下,她示意了下,繼續往二樓上去。
拐過扶手折角,也將丁嘉致的身影徹底擋在了樓下,喬春樹忍不住出聲:“小蝴蝶,你是本來就這麼白切黑的嗎?”
夏鳶蝶茫然了下,回頭:“白切黑?”
不等喬春樹解釋。
兩人頭頂的樓梯上方,一截懶懶散散的啞聲掠下:“她是。”
“?”
夏鳶蝶仰臉,看見了倚在樓梯中段牆前的遊烈。
他顯然是沒怎麼睡好,碎發淩亂,深長的眼瞼半垂,眼裡倦意很重。但偏偏接她話時,那人側偏過臉,漆眸隨著長睫一起闔低,像在極度的鬆弛遊離裡又專注地隻注意著階下的少女。
單那個眼神,不贅言語就叫他看起來頹懶又勾人。
喬春樹的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劃了三圈,立刻識相地往樓上走:“你們聊,你們聊,我先回教室。”
等喬春樹腳步上了三樓,夏鳶蝶也收回視線:“你怎麼在這兒?”
遊烈眼皮垂了垂,那一秒裡他眼神有些冷,但轉瞬就錯覺似的晃過去。
他抄著口袋懶洋洋曲著長腿下樓,就要路過夏鳶蝶身邊:“去買水,你要麼。”
擦肩——
但沒能過去。
在遊烈踩到她這級台階時,夏鳶蝶忽然伸手,攥住了他微屈的手肘袖子:“彆去。”
“……”
遊烈眼角跳了下。
他回過頭,漆眸低睨下來,落到她牽他衣服的細白手指上。他沒看她眼睛,語氣半是玩笑:“買水都不讓,你想渴死我麼,狐狸?”
夏鳶蝶側過臉望他:“遊烈。”
“——”
像是被小狐狸一句輕聲刺破了某個虛像。
遊烈嘴角弧度壓平,提起的眼尾終於不再掩藏真實的冷淡戾意:“行,那你先告訴我,他剛剛說了什麼,我再決定要不要把他從樓梯上踹下去。”
夏鳶蝶默然。
恰巧此時,預備鈴聲在教學樓裡拉響。
夏鳶蝶仍沒放下手,但安靜地撩起眼:“要上課了。”
“所以?”
“我不想遲到,遊烈。”
“那就上樓。這裡和你沒關係。”
“我也不想鬆手。”
“……”
一高一低對峙了大概十秒。
遊烈終於率先偏過臉,他喉結輕滾,不知道是氣是笑地低嗤了聲。
“還真是。”
“?”夏鳶蝶莫名,“真是什麼?”
遊烈卻不說話了,轉身往樓梯上走去:“你要遲到了狐狸。”
少女奇怪地追上去:“到底是什麼?”
“沒事。”
“……”
那天直到最後遊烈也沒有告訴夏鳶蝶答案。
談不上秘密,隻是難以啟齒。
因為在對峙裡他扛不住女孩眼神而認負的那一刻,遊烈突然想起來,很久以前好像在什麼沒營養的雞湯讀物上看過一段話。
原話說兩軍對壘,退第一步的,還會退一萬步。
就像兩人之間,認輸一次,次次皆輸。
——還真是。
-
遊烈是在當天下午,才知道校園論壇裡傳開了扶貧宣傳視頻的事。
事實上他熬了一夜,困睡了半上午,教室裡沒一個人敢當著他麵議論或者提起這件事的,而他又從來懶得上論壇之類的地方。
本來應該不知道的。
偏偏他們班任課的生物老師是個剛畢業的年輕老師,下午第一節課上課前,他等在教室前麵,很無心地就跟第一排的夏鳶蝶搭了句話:“今天論壇裡可熱鬨,還真是遊烈家資助你的呀,那你們同班還挺有緣分。”
教室裡本來就噪音不大,霎時一驚也一靜。
生物老師還有點懵,抬頭問:“怎麼著了?”
寂靜數秒。
最後一排響起聲椅子拉過地麵。
生物老師懵望著起身就往外走的遊烈:“你上哪啊遊烈同學,要上課了!”
“教務處。”
壓著男生薄戾撂下的話尾,教室門應聲關合。
十分鐘後——
校園論壇臨時關站。
一個半小時後,校園論壇重新開啟,所有與夏鳶蝶相關的帖子全數刪除,論壇最新版規置頂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