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 夏鳶蝶升入高三。
那年發生了一件夏鳶蝶無法忘記的事。
——
夏永才以敲詐勒索罪嫌疑人的身份,在年中前被抓捕歸案。
兩個月的偵查期後,檢察院正式下達批準逮捕書, 法院立案,又四個月後, 案件正式開庭。
作為夏永才唯一的直係親屬,六十多歲又體弱多病的夏奶奶就為了這樣一個渣滓似的兒子, 長途跋涉,舟車勞頓地來到了坤城。
這時候已經是年末。
而這些事, 夏鳶蝶原本並不知道。
直到奶奶到了坤城。因為不放心老太太的身體,鄉鎮扶貧辦的戴玲姐專門申請陪同。抵達坤城她思量之後, 還是給遊家的司機趙濡生打了電話,而夏鳶蝶也是這時候才得知了夏永才的事情。
敲詐勒索, 涉案金額二十萬。
“十、十年以下?”
坤城,某招待所內。
聽了戴玲幫忙聯係的法律援助律師剛出口的話, 夏奶奶頓時嚇得僵在了沙發上。
見老太太臉色不好,戴玲連忙低聲哄勸:
“夏家奶奶, 您彆太擔心。我剛剛已經問過姚律師了, 像永才叔這種情況, 在抓捕後是有如實供述自己全部罪行的,又有大部分金額返還的,基本能從輕處罰,三到五年都有可能。”
“從輕, 對,從輕我知道,玲玲路上說了,”夏奶奶有些六神無主地攥著戴玲的手, “玲玲啊,一定要三五年嗎?就我這身子,永才要是蹲個五年,那……那我不是都看不著他最後一麵了?”
“夏奶奶,您可不能這樣說!”戴玲假裝板臉,“小蝶用不了多久就到了,您再這樣咒自己,我可要跟她告狀了。”
“小蟲…”
提起孫女,老太太卻有些紅了眼圈,她低聲囁嚅著,“不該告訴她的,她上高三呢,要再耽誤了孩子……”
兩人並坐著的沙發旁,法援的姚律師頓了頓,從文件裡抬頭:“戴小姐說的小蝶,是指夏永才的侄女,夏鳶蝶,是嗎?”
“是,”戴玲臉色微變,“這事會對她以後有什麼影響嗎?”
“哦沒有沒有,戴小姐彆誤會,這兩位並非直係親屬,不會對夏鳶蝶造成任何影響。”
戴玲一直把夏鳶蝶當半個親妹妹看的,聞言明顯鬆了口氣。
姚律師:“但據我了解,夏鳶蝶同學,似乎和本案的受害人,關係匪淺?”
“……”
房間裡兀地一靜。
律師反應過來:“抱歉,可能是我沒跟兩位說清楚。這個案件的受害人,也就是報案人,正是資助夏鳶蝶高中學業的遊先生的獨子,遊烈。”
夏奶奶愣得回不過神。
戴玲則是一驚:“那二十萬,他是跟遊家勒索的?”
“是,從遊烈出具給檢方的信息來往材料看,夏永才先生是以……”姚律師頓了下,“以對夏鳶蝶同學一些個人及家庭過往情況的披露為要挾,令遊烈轉賬,共計三次,總額二十萬。”
“……”
戴玲都震住了。
她從駐扶貧辦工作開始,夏家一戶一直是她負責的,對家裡情況也了解很多,但即便如此,她也有些難以相信——夏永才竟然可以無恥到拿傷害自己侄女為要挾,去向一個尚無親屬關係的外人要錢。
簡直,簡直是——
“是我對不住小蟲,我怎麼就生出來這麼個東西……永才他就是來討債的,他、他就是個討債鬼啊他!”
夏奶奶幾乎有些情緒崩潰,眼淚也淌了下來。
老人年紀大了,心腦血管本來就不好,哪裡經得起情緒上的大起大落。
戴玲顧不得再想彆的,低聲安慰起來。
姚律師顯然是見慣了委托人或者委托人家屬各種情緒的,看著臉色也沒什麼變化,直等到夏奶奶稍微平靜了,他才重新續起方才的話頭。
“戴小姐方才說的量刑情況,基本符合,不過如果實情如此,那我們這個案子還有更大的一塊可以爭取的餘地。”
“什、什麼餘地?”夏奶奶擦著涕淚抬頭。
“這類刑事案件裡,如果受害人願意出具諒解書,那對判決量刑的減輕會有極大的幫助。”
姚律師一頓,神色有些微妙。
“兩位應該也多少有些了解,這位報案人雖然今年剛成年,但以他的家庭背景和條件,應該不是計較這二十萬的問題。他這次報案,可能懲戒和警告的意味更重,如果能從他那裡拿到諒解書,那我想,最終量刑是可以減輕到三年以下的。”
戴玲又給夏奶奶解釋了一會兒,夏奶奶才慢慢明白過來。
興許是因為急切,老人臉上溝壑似的褶皺都擠得更深了,她有些怯懦地問:“可永才跟人家要錢,那孩子能,能願意嗎?”
姚律師笑了笑:“這就需要您雙方溝通和協商了。如果您不方便,我可以代為聯係……”
“篤,篤。”
招待所的房門忽然被叩響。
戴玲起身:“應該是小蝶到了,我去開門。”
——
夏鳶蝶是和遊烈同車來的。
司機趙叔叔開車,後排兩人坐左望左,坐右望右。全程三十四分鐘車程,兩個人之間幾乎是一句話都沒說過。
趙叔叔感覺這一趟開得自己得少活半個月。
在那個有些簡陋偏僻的招待所外,加長轎車緩緩停下時,就已經惹來了不知道多少視線。
司機叔叔習慣性先按開了後排的車門。
沒等車門自動打開,遊烈率先下了車,然後順手抵住駕駛座側要開的車門,將它按了回去。
“砰。”
驚得趙叔叔連忙降下車窗,茫然地望向車窗外:“小先生?”
“彆停在這兒。車開出去,等會再回來。”
遊烈神色透著些倦感的冷,他轉身時低聲說了句,繞過前車頭,朝夏鳶蝶下車那邊走去。
夏鳶蝶正站在路邊。
兩個路過的男生還從她身後驚喜地回著頭。
“真是勞斯萊斯!”
“傳說中的星空頂啊我去,光看著帥了,都沒注意,早知道走過去的時候拍一張。”
“不過,這車怎麼會開來這兒啊?”
“是挺見鬼的……”
勞斯萊斯重新啟動,靜音從這陳舊的老街街邊滑離。
夏鳶蝶壓下情緒,抬頭時,遊烈正停在她身前。
那雙漆眸低低睨著她。
兩人對視幾秒。
遊烈輕歎了聲:“你打算多久不理我,至少給我一個刑期?”
“我沒有生氣。”夏鳶蝶望著他。
一兩秒後,大概是在遊烈總是輕易就能戳破她那點壁壘的視線下,小狐狸有些心虛地旁落了眼:“就算有,主要部分也不是氣你。”
遊烈並不信:“那你氣誰。”
“我自己。”
“?”
夏鳶蝶已經接到了戴玲的電話,也知道招待所的房間號,她遲疑了下,往這座有些年限了的低矮老樓裡走去。
“最開始我在想,你從來沒有將這件事告訴我,或許可能是你認為,替我做決定是理所應當。”
夏鳶蝶一邊上樓一邊說著,忽然就被人從後麵握住了手腕。
那個力道並不重,也沒有向後拉她,隻是止住了她的身形。
夏鳶蝶轉過身。
遊烈就站在低了她兩節台階的樓梯上,他難得望她時像這樣眉眼淩冽鋒銳,像是抑著薄怒。
可是和她眼神對上了,幾秒時間,他眼底漆黑的情緒就塌陷下去。
長密的睫慢慢闔低,他聲音微啞:“夏鳶蝶。”
“你沒有長良心麼。”
這種感覺來得突兀又莫名,但夏鳶蝶看著遊烈,就好像有一秒能感覺到他低沉下去的難過。
夏鳶蝶就也有點難過。
“你不能既瞞著我、什麼都不說,又要求我一丁點不好的想法都沒有。”少女猶豫了下,勾手,反握住他的袖口,“但我後麵想過了,你不是的。”
遊烈驀地抬眼。
不等他看清女孩那一刻看他的神情,夏鳶蝶已經轉過身,拽著他袖子往二樓走:“我說了,我氣的是我自己。想完剛剛那些以後,我就在想,你是遊叔叔的兒子,而我接受著遊家的資助,我憑什麼苛求你。為什麼……我會對你給予我的情緒反饋的要求遠高於其他人。”
“那你想明白了嗎?”
女孩停頓了下:“大概吧。”
遊烈眼神微晃,連呼吸都有些發緊:“結論呢。”
“……”
小狐狸才不會上他的當。
於是轉過二樓的樓梯頭,夏鳶蝶就安靜望了他一眼:“結論,等高考結束以後再告訴你。”
小狐狸輕狹眼角:“在那之前,你不要妄圖打擾我學習。”
“——”
像是一顆心被猛地攥起,又突然鬆開墜底。
遊烈眼神都晦深了些。
但走在前麵的小狐狸顯得十分冷酷無情,頭都不回地鬆開了他袖口,辨認好方向就徑直往左邊去了。
在原地停了幾秒,遊烈低歎了聲。
不到半年。
忍忍就過去了。
老苗昨天念叨,距離高考還有多少天來著。
“小蝶!”
走廊前方,夏鳶蝶停著的門口忽然傳來陌生而驚喜的女聲。
夏鳶蝶和對方說話的語氣也熟稔:“玲姐,麻煩你送我奶奶過來了,這趟路上沒出什麼問題吧?”
樓梯口,剛要邁步過來的遊烈忽地一停。
奶奶?
下一秒他就低下頭,看向從大衣口袋裡探出來的自己的雙手——
冷白修長,骨節分明。
還乾淨。
——乾淨得除了一塊石頭、全身上下什麼也翻不出來。
遊烈難得有驚神的時候,他轉身,匆忙腳步踩得樓梯作響,沒一會兒,身影已經消失在一樓樓梯口了。
這反方向的動靜惹得夏鳶蝶意外地回眸。
來處不見人影。
…生氣了?
“能有什麼問題,放心吧,沒事。”戴玲在門裡招呼:“來,快進來,夏奶奶在裡麵呢。她嘴上說不想打擾你,可是我看她巴著見你很久了。”
“好。”
夏鳶蝶收回視線,走了進去。
-
遊烈比夏鳶蝶遲來了十幾分鐘。
房門被再次叩響時,夏奶奶還攥著夏鳶蝶的手,舍不得放開似的,拉著她絮絮說著這幾個月裡的瑣事。
門一響起,站在門旁準備離開的姚律師愣了下。
“是不是還有客人?”
“不應該啊,我除了和小蝶沒跟彆人提起過了,”戴玲起身往門邊走,“是不是招待所的人?”
“我開吧。”姚律師說著,順手將門拉開。
門外。
有些設施陳舊的長廊上,站著個十八九歲的男生。
上高三以後,遊烈剪成了短碎發。沒了額發遮掩,更能凸顯出他五官輪廓的優越感了,每一根線條都淩厲清峻,眉骨和鼻骨尤為張揚挺拔。身上的黑色長大衣筆挺,雙排古金色扣子係得一絲不苟,氣質也藏得卓然冷冽。
一眼看過去,和他身後的舊牆老地板格格不入,像是兩個世界的違和感。
再加上大少爺自帶一副冷淡疏離的厭世氣場,姚律師幾乎晃了下神,這才謹慎開口:“您是……?”
遊烈將開門的人從上瞥下。
西裝革履,甚至還打了領帶。左手文件包,EMS的快遞封露了一角,右手拿著收到一半的筆本,密密麻麻斜記錄著未乾的筆跡。扶門的袖口上似乎蹭過一點沒完全洗掉的紅色印泥,留下了淡痕。
律師,而且應該是法律援助律師。
遊烈漫不經心下了定論,就朝裡麵挪開視線:“夏鳶蝶在嗎。”
“小蝶,找你的哎。”戴玲有些驚訝於門外男生那過於出挑的身量和長相,愣了下才回過神。
她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怎麼還大包小包的,先進來吧。”
房間裡一些,夏鳶蝶隔著兩人和半扇門,隻能瞥見遊烈側邊黑色大衣垂墜的淩厲線條。
她遲疑了下:“奶奶,我…同學來了。”
“同學?”夏奶奶意外地問。
而此刻,在姚律師似乎反應過來什麼而有些激動的注視下,遊烈拎著手裡的東西,走進門內,靠牆根放下了。
招待所的房間不大,遊烈直起身後,一眼就能看到幾米外的沙發。
夏鳶蝶正從那邊過來。
瞥見遊烈長腿邊那堆起的禮盒果籃,夏鳶蝶頭有點疼,近身時輕了聲:“你剛剛下去,是去買東西了?”
“嗯。”
遊烈薄唇抿著,竟好像有一點難以察覺的緊張似的。
夏鳶蝶看得清楚,他藏在中領毛衣露了半截的喉結都輕滾了下,一兩秒後,才壓低了聲:“我該怎麼稱呼。”
“?”
夏鳶蝶莫名其妙看他:“你想怎麼稱呼?”
“直接喊奶奶,會不會顯得我自來熟了。”遊烈難得對什麼事情感到不自信的不確定性。
夏鳶蝶嘴角差點翹起來,又忙抿住:“那不然……”
女孩更放輕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