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這次心脈確實受了重挫,好在有人及時替你疏通了督脈, 接下來得靜心調養一段時日, 不可大意……”
肖長老將葉麒心俞血上的銀針緩緩抽出, 又紮入了督俞血上, “可惜任脈未通, 要不然老夫還能試試以任督二脈為契疏通陽維脈……”
葉麒打了個噴嚏。這三月的武陵山還殘留著冬日的料峭,風一絲一絲的滲過門縫,時有時無的拂過他赤、裸、裸的膀子,饒是這床榻邊擺了一排炭爐子, 後背還是激出了雞皮疙瘩:“還以為這回又撿回了一條命,聽您老這話意, 我還是活不久了?”
“公子這淤滯之症畢竟是先天宿疾……雖說你年少遇到了肯傳功助你通脈的高人, 可這股內勁實在霸道至極, 這十一年來,縱使有人肯心甘情願渡送功力, 也無法與之融彙……”
肖尹將針一根根取下,啞著嗓子問:“這回為你運功療傷之人究竟是誰?此人既可疏你督脈, 說不定也有可能……”
“這就彆想了。”葉麒匆匆套上了衣裳, 一邊係衣帶一邊下了床踱到桌邊,拎起茶壺對嘴灌了幾口熱水, “您就照直說吧, 我現在這麼個情況, 還能活多久?”
“往好處想, 一年半載是沒有妨礙了, 若是在此期間能尋到此內功的修行之法,自可再往下多延數年……”肖尹也站起身來,“當然,這天下之大,也並非沒有起死回骸的杏林聖手,假若公子有緣……”
“行了長老,您身為靈寶閣閣主,東夏第一聖手,車軲轆話年年說,聽的人隻會覺得更絕望好吧……”葉麒手心搓揉著手心,難得揉出了點溫意,“一年半載已是賺大發了,我很知足。倒是您,眼睛怎麼老眯著,是不是毒還沒解清?”
“瞎了大半個月,見光還是有些不適應,過些日子就好了……終究是染過毒的,我上了歲數倒無妨,可惜了那些年輕的小輩,今後瞧遠點的地方興許就不如過去利索了……”肖尹低頭歎了一口氣,一抬眼,發覺葉麒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離自己三丈遠的位置,朝自己豎起了食指和中指,“長老,這是幾?”
肖尹:“……”
葉麒攤了攤手:“遠的嘛瞧不清就瞧不清唄,關鍵是走到跟前的人得擦亮了眼認清楚,東夏武林這次連頭搭尾的跳到坑裡去,人沒給一鍋端了已經客氣了……經了這事,以後八大門派誰還敢輕視靈寶閣,哼哼,您就不給藥,讓他們眯著眼闖江湖吧。”
肖尹搖頭失笑:“這次你將八大掌門救出水火,又斬去明月舟攻境的源頭,眼下不僅是江湖人,就是百姓都對賀家軍敬重有加,等回到金陵,皇上的勳賞是少不了了……”
“勳賞?”葉麒一把推開房門,風卷著落梅,蕭蕭瑟瑟的拍打在衣裳上,“這次出門前,我還給陛下遞了封遺書來著,也不知他看我這麼全須全尾的回去,會不會有些驚喜呢?”
人都說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
腥風戰亂的年代,秦淮河畔都充斥那種霓裳一曲、水袖清揚的氣質,何況是新朝盛年,光是穿過這一條十丈闊的建康街,幾乎快被那一摞摞的千奇百怪閃花了眼。
這是指那種沒有見過世麵的鄉巴佬。
長陵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她年少沒趕上好時候,所到之處不是孤村清苦,就是黃昏血染沙,南方富庶之地還真沒怎麼走動,倒是去過長安——就是當時儘顧著攻打皇宮了,一直沒來得及去街上晃晃。
“金陵城的花哨玩意兒還真是不少……”馬車的窗軒敞著,長陵支著腮靠在上邊,目光正好落在前方的繡樓上,但見一個身著紅衣的女子憑欄而站,樓下圍著一大群男人,正躍躍欲試的仰著頭,不知在瞅個啥勁,“那是做什麼?”
符宴歸本來在看書,聞言抬頭瞥了一眼,“是福威鏢局傅鏢頭的女兒,拋繡選婿。”
“哦,我知道,就是那種……”
話還沒說完,就看到那個紅衣女子舉起一個銅盆,用力甩出一枚紅彤彤發著光的……火球來——刹那間,底下的男人紛紛飛身躍起,個個皆徒手去搶,竄的最高的青年剛一觸著,就被火球灼的嗷嗷叫,忍了忍沒忍下去,往後一擲,一撥人又爭先恐後的奪了起來。
馬車匆匆而過,繡樓下的傻大個們一邊慘叫一邊拚命,長陵食指一抬,“你剛說拋什麼來著?”
“繡球。一般也就是帶刺或開刃的刀球,燒成炭的確實少見,”符宴歸見怪不怪的翻了一頁書,“傅鏢頭擇婿的門檻是高了些,兩個月也扔過一次,可惜接著的那位公子雙手廢了。”
“……”
符宴歸見長陵一臉的無言語對,不由一笑,“換作是你呢?”
“什麼?”
“拋繡球,選什麼球?”
“我不會拋。”
“喔?”
長陵沒接茬,心中默默嘟囔一句:要是一個不小心把人全砸死了就不好收場了。
符宴歸沒等著後話,複又低頭翻書:“你是不是奇怪那些人為何願意去接那種繡球?”
長陵:“喔,是有些奇怪。”
“福威鏢局乃是皇鏢,若是能當上傅家的乘龍快婿,自是前景可觀……”符宴歸平平淡淡道:“從傅家小姐的角度來說,若是最後真有人能徒手接住火球的,不正說明了對方的內功和身法皆是上佳麼?”
好像這種說法也不是完全扯淡。
就是長陵對於南人的印象還停留在風雅閒適、吟詠詩書之上,才一進城就看了這麼一出,實在有些顛覆了以往的認知——街頭巷尾處處可見逞勇好鬥之輩,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皆混跡於這繁鬨之中,短短十一年,世道徹頭徹尾換了一身裝扮,認不出了。
大抵隻有她還停留在過去。
恍若隔世的念頭一起,長陵頓時失了興致,符宴歸見她靠回軟墊,不由一怔:“怎麼了?”
“嫌吵。”長陵懶得解釋。
“我還以為像你們這種小姑娘都喜歡逛這樣鬨騰的街市……”
“小姑娘”仨字生生惹長陵翻了一陣白眼,“也不是不喜歡,就是和我想的不大一樣。”
“喔?不知姑娘想象中的金陵城是什麼模樣?”
“唔,像是詩文寫的那樣……”她還是個大佬爺們的時候就常常幻想能在秦淮河畔包一條花船,令最美的舞姬為自己獻舞,“卷珠簾,醉臥溫柔鄉……”
符宴歸抬眸看她,眼神有些困惑,然而也隻是一瞬,長陵瞥來一眼,漫不經心道:“方才我就注意到了,你的馬車一路上幾乎都是暢通無阻的,好像所有人遠遠見著都會自覺的退避三舍……一直忘了問,你在東夏朝當的是什麼官?”
朱漆大門上掛著黑底鑲金的楠木匾額,抬頭提字——丞相府。
長陵跨下馬車,還未消化懸在頂上的那三個大字,就聽守在門外的侍衛齊刷刷朝符宴歸躬身行禮道:“恭迎老爺回府!”
長陵睨了一眼符宴歸的華年之貌——這廝居然是個的丞相?
符宴歸習以為常的抖了抖衣袍,正要步入府內,看長陵沒跟上,奇道:“不進來?”
“你貴庚?”
“呃……”這話問的突兀,他怔住,“二十有八了。”
長陵又不自覺的將自己的歲數壘上那被塵封的十一年,心下腹誹:姓符的看過去頂多也就比葉麒那二貨虛長兩三歲,居然和我一般大了?
果然金陵的風水養人,養女人,連男人都養。
長陵這會兒全然忘了自己也生了一副“韶齡”麵孔,雙手背在身後老成持重的搖了搖頭,徑自邁步入府,留下符宴歸直愣愣的立著,不知發生了什麼。
講道理,這丞相府的主人雖說長得年輕,但府宅的樓閣池院卻一點兒也不含糊,佳木奇花,非逞豔鬥色之可比。入了大院便是遊廊曲折,長陵跟著符宴歸穿行而過,見前方池沿邊有幾個粉雕玉琢的少女嬉戲調笑,輕輕咦了一聲:“那些可都是你的妻妾?”
符宴歸差些沒被地上的石子絆倒:“……隻是府內的丫鬟罷了。”
“喔,那你的妻妾呢?”
符宴歸沒有立即回答,長陵笑問:“你都這麼老了,不會還沒娶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