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則隻需要趁著謝老夫人身體不適之時,在她的院子裡用那銀鈴製造聲響。
那銀鈴那般巧奪天工,聲音也是天下獨有,本該在府城的佛室裡,卻忽然在這縣城響了起來。
加上連素銀也不知道的、謝家老夫人似乎對這個鈴音莫名忌憚的原因,謝老夫人毫不意外地因為情緒起伏甚大,病得越發嚴重。
素銀惡狠狠道:“若不是江娘子,若不是今晚珍珠和檀雲今晚非拉著我說話,那老婆子早就……”
聽著她要對謝老夫人出言不遜,謝大老爺立刻打斷道:“母親待你不薄,成哥兒更是把你當成半個親娘,你怎麼會做這種事?”
“待我不薄?半個親娘?”素銀苦笑,眼裡驟然落下淚來,憤恨地道:“可我本不想要這些!”
銀匠靠手藝掙錢,比地裡刨食兒的莊戶人家日子好不少。
可是那年,素銀的爹吃多了酒,從城裡回村的時候摔斷了一隻胳膊。
闔家就指著他的手藝過活,突然斷了進項,又交付出去一大筆醫藥費,且素銀他爹未來至少兩三個月,不能再做精細活兒。
而一大家子那麼多張嘴,總不可能幾個月不吃飯。
所以家裡商量來商量去,決定把年紀適宜的素銀嫁給員外當小妾,用員外家給的聘禮來度過那個難關。
素銀當然不願意,她早就和表哥情投意合,互許了終身。
表哥是讀書人,搬去了府城,說他日考取了功名就回來尋她。
於是她趁著夜色,揣上了幾十文錢,跑去了府城,尋找表哥。
那是素銀第一次出村,這才知道府城這樣大,光知道表哥的姓名,根本尋不到人。
她的錢很快花完,聽人說府城裡頭的大戶人家招工,她便也跟著去了。
去之後,才知道是鬨了烏龍,謝家招的是奶娘。而且一旦招上後,就不能輕意辭工,得陪著謝家少爺長大成人。
她當然不願意,便婉拒了這份工,另外去尋了其他活計做。
皇天不負有心人,幾天後,在一個吃食攤檔上刷碗的素銀恰巧遇到了表哥。
表哥說他在書院裡頭讀書,在外頭沒有落腳的地方安頓素銀。
素銀也不在乎,用做工的銀錢租了個最小的屋子,等著表哥書院休沐的時候來尋她。
他們二人本就郎有情、妾有意,且脫離了長輩的管束,乾柴烈火的,也就有了逾矩的親密舉動。
可就在不久之後,素銀一次心血來潮,去書院給表哥送飯,聽人說了才知道表哥確實是這書院的學生不假,但他資質平庸,能進那書院讀書,全是因為他跟山長的女兒成婚,成了山長的女婿。
素銀立刻找到了表哥對質。
昔日溫柔的表哥瞬間變臉,說既叫她發現了,他也無話可說。他不可能為了素銀休妻,甚至連納妾都不可能——山長家風清正,不會允許女婿納妾。
他還讓素銀想告官直接去告便是,“我本也無望考取功名,說出去,也不過是一樁表兄表妹的風流韻事。而你卻會落得個無媒苟合、自輕自賤的名聲……你家裡那麼些個兄弟姐妹,都會多出一個壞了名節的姐妹。我沒記錯的話,你家裡好像還想讓你弟弟讀書,怕是這輩子再不用想了。”
素銀方寸大亂,翌日做工的時候也犯了個錯,讓人辭退了,她倉促之間便回了村裡。
因她私自出門,那員外已經在這期間娶到了小妾,家裡長輩都都氣瘋了,回來後止不住對她一陣打罵。
也就在那時候,素銀突然暈倒了。
家裡銀錢不湊手,也沒人為她請大夫,隻把她抬回屋裡。
後頭還是素銀醒了,家裡人讓她去給她爹抓藥,她央著大夫給自己瞧了瞧,才知道自己懷了孕。
她那會兒真是六神無主,也不敢跟家裡人說,活得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很快,謝家來了人,指名要讓素銀去給謝家少爺當奶娘。
素銀的家裡人這才知道她去了一趟府城,居然還有這麼一番造化。
麵對謝家豐厚的賞銀,他們千恩萬謝,根本不聽素銀說話,就把她塞上了謝家的馬車。
說到這兒,素銀的眼淚滾滾而落,一時哽咽。
謝大老爺歎息道:“可就算當初你留在家中,你那表哥也不會回心轉意,且你家中若知道你未婚有孕,怕是更不會容你。”
“是啊。”素銀抹了一把眼淚,接著說:“所以我那時候並未心生怨恨,甚至求到了謝老夫人麵前,將我所經曆之事如實相告。”
對於素銀來說足以顛覆人生的大事,對閱儘千帆的謝老夫人來說,自然算不得什麼風浪。
她讓素銀安心,還說若她準備把孩子生下,將來等孩子出生,和成哥兒作伴。
但到底未婚生子,對於時下的女子來說,是一個難以抹滅的大汙點。
所以她讓素銀先保住這個秘密,來日由她來想辦法,尋個老實可靠的小廝同素銀假成婚,不會讓那個孩子生下來就被人恥笑。
素銀對謝老夫人感恩戴德,滿心滿眼期盼著謝老夫人口中說的‘來日’。
可就在不久之後,素銀的肚子漸大,卻忽然出血不止。
她不敢聲張,求見同住一院子的謝老夫人,央求謝老夫人為她請了大夫。
大夫過來的時候,素銀已經暈死過去,卻因為實在對腹中孩子放心不下,咬破舌尖,強撐著讓意識清醒。
大夫診治過後,她聽到前頭說得好好的謝老夫人卻忽然轉了口風,吩咐大夫道:“這孩子既來路不正,此時突然這般,想來也是同她沒有緣分,便不要留了。”
大夫猶豫:“她身子骨弱,流了這個怕是往後再也不能有孕。”
老夫人說不妨事,“她是成哥兒的奶娘,隻要她好好照顧成哥兒……”
“是啊,隻要我好好照顧成哥兒,我再也不能有孕又何妨?沒了自己的孩子,不是才能無牽無掛,一心撲在成哥兒身上?”素銀紅著眼眶怒目圓瞪,聲音一聲比一聲尖銳,“是她翻臉無常,殺了我的孩子,讓我這輩子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這……”謝大老爺頓了半晌,道:“我母親無緣無故害你的孩子作甚?想來那會兒就是保不住了,她才在你昏迷的時候做了主,以你的性命為先,怎麼會怪到她頭上?”
“我懷孕的事情沒告訴過任何人,隻告訴了老夫人。到了謝家之後,也是跟著老夫人吃住,平白無故的,怎麼會那般出血如注?”素銀咬牙切齒道,“何況,何況那大夫給我灌藥之前還說過一句——幸虧老夫人早就讓他準備好了墮胎藥,否則倉促之間還真不好尋!”
這話一出,謝大老爺等人的臉色也變得有些古怪。
謝家子嗣單薄,謝老夫人提前讓大夫準備墮胎藥作甚?似乎還真的隻能是為了素銀而準備的。
“那藥確實是給你的不假。”篤篤的拐杖聲響起,已經清醒過來的謝老夫人在媽媽的攙扶下過了來。
謝家眾人連忙起身,將老夫人迎到堂屋的主座上。
謝老夫人麵色略有些蒼白,但眼神清明,坐下後緩緩道:“你那孩子,我本就知道很有可能出問題,所以提前讓人準備了藥。”
“如果不是你對我下了滑胎藥,你怎麼會知道?”
謝老夫人道:“表兄妹結合,所孕育的孩子本就比一般的孩子容易得病,胎死腹中。”
“怎麼可能?表兄妹成親,那是親上加親,古來有之!”
素銀並不相信,謝家其他人雖然以謝老夫人馬首是瞻,但此時卻也沒有盲目附和,因為這時候他們的想法跟素銀是一樣的。
謝老夫人並不跟她爭辯,隻是看了江月一眼。
江月便出聲道:“我不是偏幫誰,隻從醫者的角度出發,謝老夫人說的確實不假。親上加親,對子嗣確實不好。我曾見過這樣的病例。”
素銀才被江月救回了命,且也知道她是才來謝家的,並不算謝家人,沒必要以醫者的身份幫著撒謊,她沒再懷疑這個,隻道:“那我那孩子就算真的有問題,但怎麼會在那一夜忽然腹痛難忍,難道你敢說,不是被下了藥?”
“你那孩子確實是人為所害,但若是我動手,何至於用那種差勁的藥,讓你差點一屍兩命?”謝老夫人幽幽一歎,“那日你不止吃了謝家的飯食,你見了來探望你的娘家嫂子,吃了她帶來的村裡特產。”
“確實有這樁事,可他們並不知道……”說到這兒,素銀猛猛打了個寒顫,“他們知道了?”
謝家老夫人再次歎息出聲,“你的孩子落下後,我讓人去查過——那表哥當時說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可不過是強撐罷了。後頭尋你不著,便也怕了,跑回鄉間去尋你,在你家人麵前露了口風。加上你回到家的那段時間,行為舉止怪異,你母親就猜到了。他們並不知道你已經同我如實相告,怕你因為肚子裡的孩子丟了謝家的活計,便自作主張,在給你帶的東西裡頭放了虎狼之藥。”
“不、不可能。”素銀驚惶地連連後退,最後跌坐在地上,過了好半晌才訥訥地問:“那為何……為何不告知我?”
“當時你醒來,並沒有表現得對那個孩子十分在意。想來是你以為是我落了你的孩子,不想讓我看出端倪,才強撐著偽裝成那般。可我不知,隻以為你是因為被負心人傷了,所以對那個孩子無甚感情。”
謝老夫人再聰明厲害、再觀察細致,也總有力所不及的時候,說到這裡,她又是一歎,目光深遠地看著素銀,好像在看她,又好像不是,“再者,若是告訴你了。一輩子活在對親人的怨恨中,到了白發蒼蒼的時候,轉身看去孑然一身……這種苦楚,素銀,你承受的住嗎?”
顯然,素銀是承受不住的,她此時已經躬身趴伏在地上,指甲摳進了磚縫之中,滿手的鮮紅。
十指連心,但她似乎感覺不到指尖的疼痛,嗚咽道:“那我這些年的恨算什麼?算什麼?!”
時哭時笑,狀似瘋魔。
“把她帶下去吧,天亮了送她去見官。”謝老夫人吩咐道,“另外還有她這幾年的工錢,我特地說給她都攢著,等她要時才給取用,也不許她家人再來探望。所以一分一毫都沒有用到她家人身上,一並給她結算了,讓她帶走。”
“母親。”謝大老爺罕見地提出了質疑,不讚同地道,“這會不會太輕易放過她了?而且還有事兒未問清楚呢,她那個鈴鐺……”
幾乎是同時,江月也在這時候提出告辭。
謝老夫人看向江月,歉然道:“本隻是想留你一夜,沒想到這都快到年根了。你先回去和家人團聚,稍後我會讓人把診金送往你家。”
江月自然不擔心謝老夫人賴賬,便沒再多留。
出了謝府,寶畫還頻頻回頭觀望。
江月問她看啥呢?
寶畫道:“當然是跟謝大老爺一樣,想知道鈴鐺的後續啦!不就是一個古怪的鈴鐺嘛,為何能讓謝老夫人那般驚懼?還有她那個古怪的佛堂……”
江月無奈地輕拍了她額頭一下,“前頭聽就聽了,不過是個人之間的恩怨。再往下聽,那就是謝老夫人身上的舊事。萬一牽扯到宮闈的秘聞,你是嫌命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