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這日聯玉從外頭回來, 發現江月並沒有睡下,而是正在桌前忙著什麼。
天氣一日熱過一日, 江月從醫館回來後已經沐浴過, 換上了許氏新給她做的新寢衣。
鵝黃色的輕薄對襟衫裙,裡頭是素白的抹胸,腳上則是家常的軟緞鞋。
這衣裙就是在屋子裡睡覺的穿的, 下擺做的比尋常的裙子短一些。
像現下她坐在桌前,裙子便上掀了一截, 露出了一截雪白纖細的腳踝。
以至於他一進屋就瞧見了一抹亮色。
聯玉腳下一頓, 立刻挪開視線,往上看去——
卻看江月嫌袖子礙事,已經把寬大的袖子擼到了手肘處,露出來的半截小臂也白得晃眼。
他一時間有些失措,不知道該看哪裡,便隻好把視線停在她的臉上。
江月的神情也可謂是精彩紛呈,全神貫注,眉頭緊蹙提筆寫寫畫畫。
他不由彎了彎唇, 問她忙什麼呢?
畢竟她平時隻看醫書,而看醫書的時候並不會這般嚴陣以待。
“忙著弄《接生指南》呢。”
許氏沒多久就要生了, 自然需要事先聯絡接生婆。
最後就定下了梨花巷附近的黃婆子。
據說附近一半的新生兒都是經她的手出生。
另外大伯母容氏和穆攬芳也一起介紹了一個接生婆, 姓李,據說是經常出入富戶和官家的。
江月今日已經讓寶畫跑了一趟,把兩個接生婆都約到醫館來了。
她挨個考察了一些, 兩人確實都是經驗豐富。
江月便把兩人一起定了下來, 讓她們六月後就不要再接彆人家的活計了。
付完定金之後,江月隨口問起她們是跟誰人學的這門手藝。
李婆子說:“這有啥好學的?我去世的老娘就是做的接生婆,等我嫁了人自己生過孩子, 再跟著她學過幾遭,也就會了。”
黃婆子道:“是啊,我也是自己生完孩子、又看過我閨女、兒媳婦生過,跟著看過幾次就開始做這行當了。”
聽她的語氣,聯玉察覺到她不怎麼高興,便問說:“可是她們二人不合你的心意?我可以再幫你去尋彆人。”
江月說不是。
“她們二人雖有些‘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確實是經驗豐富,我並沒有對她們有什麼不滿意。不然今日也不會直接把定金都交了。”
江月頓了頓,擱了筆,正色道:“隻是有些唏噓,你說這醫書上頭,一個風寒,就能出現不下十種方子。女子生產雖不是病,卻比絕大多數病都來的凶險。而接生經驗,則卻沒有單獨著書立說,隻靠接生婆之間的口口相傳。咱家比普通人家富裕一些,還能提前預定。若是家境貧寒或者運道不好些的,豈不是隻能自己生產,全看運氣?”
聯玉了然地點頭,“著書立說的都是大多男子,他們自然不會寫這些。”
江月聽到這兒忍不住笑起來,“你這話說的,好像你不是男子似的?”
聯玉挑眉,江月有過說話惹他不悅的‘前科’,立刻收住笑,“我的意思是你當然和普通男子不同!”
他脫了外衣往炕上一靠,歪頭問:“哦?怎麼個不同?”
“你看,普通男子隻知道好臉麵,當人贅婿就跟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卻不想想,時下女子嫁人後,稱謂上便隻有某家的夫人某某氏。怎麼到了他們身上,就成了受到什麼屈辱了?你就不會了,你若是心存芥蒂,咱們哪兒來現下的好日子?”
“還有這幾日接診,形形色.色的人遇到不少,今兒個不是兩位婆婆先後來了嘛,就還有不知內情的人經過,說什麼‘好好的醫館怎麼全是女人’……”
“誰說的?”
江月擺手,“也不認識,那人也沒進來,就在門口嘟囔了一句就走了。若與我成婚的是這種人,能接受我開設醫館,給人診病?”
“暫且隻想到這些,以後想到了旁的再與你說……跟這些人相比,你當然不同。”
少女的眼神格外真摯,神色比方才研究生育指南的時候還認真刻苦。
聯玉忍不住悶聲笑起來,笑夠了才道:“那你好好編寫,回頭我想辦法尋人去印刷。”
江月隻想著寫下來,回頭教授給給許氏接生的兩個婆子,卻沒想到推廣這一層。
“會很貴嗎?”
聯玉說不會,又慢慢地解釋道:“時下使用的是活字印刷術,成本比古早的雕版印刷術低了許多,並不需要特彆昂貴的價格,就可以去尋書局合作,印刷成冊。”
“原來這麼簡單?那敢情好,等印好,我把書也放在醫館裡,隻在成本上頭加一文錢出售,不指著這個掙錢,就希望能多些人看到。”
江月說著便收起了唏噓的心思,接著認真寫自己的東西。她準備按著生婆的經驗,然後結合醫理,說清為何要那麼做。
當然還有一些女子生產時可能遇到的問題和應對辦法,相應的藥方,也要寫一寫。
行文上頭也不能太文縐縐的、掉書袋,要通俗易懂,讀給目不識丁的人聽,也要讓他們一下子明白。
聯玉看他興致勃勃的,不由也跟著莞爾。
其實自己印書這種事,也並非那麼簡單。人家書局排活字也需要時間和手腳工夫,印的少了,人家一般不樂意,或者要價會變得非常高。
而且經營書局的也是男子,許多書商自認做的是清貴生意,也講究風雅那套。
讓這些死腦筋印刷生育相關的書籍,說不定還會覺得有辱斯文,根本不會想到自己家裡也有母親和姐妹。
還有一遭,時下書冊的價格對普通人來說還是貴。一冊書怎麼也要個幾十文錢。想來並不會賣的很好。
若自家出紙張筆墨,請人來謄抄,成本倒是能低不少。但還是那個問題,抄書的讀書人比書商還清高呢。
而且識字的多半是男子,會為妻子購置這種書的還是絕少數。女子倒是需要這個,但高門富戶有大夫、有穩婆,貧家女子卻不一定能掏出那麼多銀錢,更不會識字。
財帛動人心,這樣內容的書真要能掙錢,也不會讓江月唏噓說這上頭怎麼沒有對應書籍了。
不過這些沒必要告訴江月知道,交給他來做就好,她隻開心地做自己想的事就好。
也就五六日的工夫,江月就寫完了《生育指南》。
後續工作,如聯玉所說,由他一手包辦,並不需要江月再費心思。
這日聯玉出去聯係書局了,隻江月守在自己鋪子裡。
午後時分,一個頭戴帷帽、身形窈窕的女子登了門。
坐到桌前,江月搭了她的脈,點出她身體有些虧空,另外月事上頭也不大好。
女子鬆了口氣,聲音婉轉悅耳,“是,我近來就是覺得身上乏力的很。另外月事也有些不準,我還以為是……”
“就是氣血失調而已,我開個方子,你照著吃上一旬,月事應該就來了。”
“謝謝大夫。”女子頓了頓,又接著問:“我聽說,您這兒有祛除疤痕的藥膏可以賣?”
江月的祛疤膏倒現在還未開張,便起身去櫃台裡拿了一盒給她看,“是的,不過價格不便宜,這麼一小盒就得一兩銀子。您的疤痕若是方便展示給我瞧,最好還是給我瞧瞧。因為我這藥膏也不是所有的疤痕都能消,沒得買回去沒用,浪費銀錢。”
那女子聞言不由在帷帽下笑出聲,也不客氣地稱‘您’了,輕輕柔柔地說:“你怎麼這樣做生意呀?哪有自己拆自己的台的。”
江月也跟著笑,“肯定要提前說清楚的嘛。”
聯玉不在,江月便一邊同她說著話,一邊飛快地抓藥。
那女子又問:“你抓藥都不用對著方子,顯然都是有數的,怎麼還給我開方子?這紙和筆墨也是銀錢呢。”
“我是不用看,可是若是不想在我家抓藥,拿著方子去彆家也一樣。另外若是後頭還有彆的不適,瞧旁的大夫,也得把現下吃著的藥的藥方給他,免得對方開出相衝的藥。”
女子都無奈了,再次出聲提醒道:“你這樣真的掙不到銀錢。”
江月一邊給她包藥一邊笑,“銀錢夠用就行。”
若真的要掙黑心錢,她隻要在藥中稍稍動些手腳,讓來醫患的病拖延上一段時間,那能多掙好些藥錢,還不耽誤積攢功德,畢竟從結果看,她還是把對方給治好了嘛!
兩人說著話,就看門口又進來兩人。
為首的那人同樣也是頭戴帷帽,但看身形和穿著,是個高大的男子。
時下倒是從未見過男子戴帷帽的,而且他的帷帽比尋常的還大一些,長一些,把他上半身都罩在裡頭。
江月和那女子不由多看了一眼。
那男子身後跟著個小廝,立刻上前理直氣壯地嚷道:“大夫呢?快來給我家公子瞧病!”
這小廝穿的都比一般人好上不少,那戴著帷帽的男子更是錦衣華服。
主仆倆看著都不怎麼好相與,女子就對江月道:“無妨,你先給他們瞧,我也沒什麼事,再等一陣也行。”
江月想著還得看看女子身上的疤,判斷自己的藥膏能不能起效,就算可以去後院的屋子裡,但放兩個不好相與的男子在鋪子裡,也讓人不大放心,眼前的女子應該也會不自在,便對她笑了笑,“那勞你稍等片刻。”
江月從櫃台上離開,示意那主仆二人跟著自己去另外半邊的診室。
搭上那男子的脈,江月沉吟了半晌,說:“治不了,另請高明吧。”
一邊說,江月趕緊起身去洗手。
那男子謔的從位置上站了起來,胸口劇烈起伏,連帶著帷幔上的白布都擺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