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點,”他回頭對西澤爾道,“很快它又要長上了。”
西澤爾大概沒想到此行的路程竟然這麼獵奇,停頓了一下,才俯身鑽進了藤蔓之後的洞口裡。
水塔的升降井平台還在,楚辭指了指垂在空中的鎖鏈,然後又指了指自己,意思是讓西澤爾跟著他走,他順著鎖鏈一直滑到底,一分鐘後西澤爾也滑了下來,楚辭笑道:“還以為你又會嫌這樣走危險。”
“我要是說了,”西澤爾道,“你打算怎麼反駁我?”
楚辭一本正經道:“不能保證升降井平台還可以運作,而且聲音很大,萬一打草驚蛇怎麼辦。”
“這裡還會有人?”西澤爾放目望去,隻有倒塌的水管道和頹圮的殘垣,甚至沒有路,幽蘭微光在黑暗中星星點點,
楚辭聳了聳肩。
他慶幸自己出色的記憶力,否則一定記不住走到港口的路。
原先的港口已經成為了一片廢墟。
單線軌道從中折斷,隻剩下三分之一搖搖欲墜的架在支撐點上,發射台和控製室不見其蹤,隻留下焦黑的殘塊,上麵已經生出了螢火菇的幼苗。
哪怕知道此地無人,楚辭也和西澤爾走的得非常小心,照明隻開了微弱的一小簇,並且依舊沿著軌道支撐點緩慢前進。
西澤爾忽然拽了楚辭一下,楚辭回頭,照明的光線打在地上,照亮幾個雜亂的、踩在灰塵上的腳印。
他蹲下查看了幾秒鐘,最終搖了搖頭。港口炸毀之後卡隆的的保鏢來探查過,顧勳也來過,而後來艾略特·萊茵為了“查案”,還專門來過一次,顯然已經無法分辨這到底是什麼時候留下的腳印。
在往前走,越靠近控製室,腳印越雜亂,似乎有人在這裡徘徊良久。
兩人沉默的前行,沒有對話,因此黑暗中隻剩下他們極其微淺的呼吸,一聲疊著一聲,直至完全重合,西澤爾輕聲道:“去控製室——”
楚辭忽然轉過身去,目光銳利的看向黑暗虛空的某個方向。
西澤爾的話語由此戛然而止,而楚辭敏捷的跳上軌道支撐點,朝著剛才目光所及的方向飛奔而去。
黑暗中多了他輕巧的腳步聲,除此之外依舊沒有彆的聲音。
西澤爾皺了皺眉,跟著楚辭跑過去,精神力場隨之展開。
有人!
有人在朝著港口的方向靠近。
像是扯著一根無聲的細線,兩方的距離在不斷拉近,不斷拉近,而到了某一刻,被追逐者仿佛察覺到了什麼,轉身朝著相反的方向跑去,而追逐者終於不再掩飾自己行跡,一路如風的腳步聲打破了這裡經年累月的黑暗和靜寂。
港口一直往前走是一片已經廢棄的工廠,巨大的鐵罐林立,仿佛進入了某個物種神奇的森林,地麵上堆積著晶亮的玻璃岩,反射著螢火菇微弱的光線,像塞一地繁星。
這裡本該非常容易躲避藏身,但是追逐者就仿佛擁有黑暗中可以透視的眼睛,他是伶俐敏捷的貓,是暗夜立冷酷的獵人;而被追逐者成了狼狽逃竄的老鼠,隨時可能喪命的獵物。
雙方的距離越勒越近,近到哪怕黑暗中看不到奔逃之人的身影,卻可以聽見他落荒而逃的腳步聲。
楚辭抬手,拔槍,奔跑的速度也絲毫不減。
砰!
他其實開了三槍,但因為這三槍之間間隔的時間太短,以至於槍管處閃爍過一陣紅色焰火之後似乎隻有一聲響動。
子彈在黑暗中競相追逐的軌跡不可追尋,但最終卻都狠狠的釘入了奔逃者的腿彎裡。
黑暗中也看不見飆射的血花,甚至聽不到吃痛的呼喊,但他的腳步明顯慢了,楚辭又開了一槍。
那人跌倒在鬆散的玻璃岩上,費力磨蹭著躲在了鋼架罐子之後,雙手捏著大腿側的一個血洞,這是他身上為數不多的原生皮膚血肉,他細心的用防彈材料武裝起來,可是對方該死的竟然用的是改造之後的動能槍,子彈接觸到目標物體之後就會炸開,並且幾具有非常強烈的腐蝕性,而他開槍的角度又很刁鑽,這顆子彈卡在了他的髖骨裡,幾乎立刻就讓他失去了行動力。
腳步聲停了,於是他屏住呼吸,沒有人任何聲音,就像二十六層的廢棄工廠永遠無人造訪……
這裡太大了。
他僥幸的想,也許還有一線生機,他們不會找得到——
忽然,一束久違的光悄無聲息的打在了他的臉上,很溫和,像被死神應允的回光返照。
他分毫未察覺到有人出現在了他身後,直到脖子被驟然襲來的力道絞住。
“呃……呃……”
他的喉嚨裡隻剩下短促的、連不成語句的斷裂音節。
那人抓著他的脖子,將他拖到空地上,而從始至終,那束光都沒有離開他的臉。
他已經在黑暗裡生活了無數天,卻沒想到,第一次見到光亮,竟然是這種境地。
“頌布。”那人冷漠而篤定的道,“你竟然真的躲在這。”
是個陌生聲音,從未聽見過,但是那又有什麼關係,他還不會死心,他覺得自己還能和上次一樣逃走……可是接著,他就發現自己恐怕隻能打消方才的念頭。
他的肩膀兩側、膝蓋上各中了一槍,哪怕他身體裡部分骨骼都被改造成了晶鋼材質,但是距離過近的子彈依舊會對改造之後的肢體造成不可逆的傷害,他已經不能動了,他終於意識到,這次自己真的完了。
……
楚辭其實沒有見過頌布,對於他找了很久的人,他的印象隻有那幾片鋒利的旋轉刀葉,而現在,那刀葉早就不複存在,頌布的機械手臂前端光禿禿的,甚至還殘留著鋁化之後的黃綠色塊斑,而曾經站在他麵前,俯視著他如同一個螻蟻的高大殺手,此時蜷縮在地上,因為疼痛不停的顫抖,像一個陷入沼澤的垂死的大象。
楚辭本以為當自己找到頌布的那一刻,他會憤怒,會剃其骨啖其肉。可是沒有,他出奇的平靜。
平靜到,西澤爾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他。
“不殺了我?”頌布問。
“找你的主要目的不是殺你,”楚辭淡淡道,“是為了問你一些事。”
頌布卻費力的抬起頭來:“你們不是——”
“我們不是西赫女士派來的。”楚辭點頭。
他終於看清楚了頌布的麵容,他是一個眼睛處帶有十字刀疤的粗曠男人,眼底凝結著凶氣和戾氣。
“你竟然知道她?!”
“第一個問題,”楚辭自顧自道,“拉萊葉是什麼人?”
頌布還沉浸在楚辭上一句話所帶來的震驚中,再次聽到預料之外的名字,他整個人都怔住了,厚嘴唇張開,停滯,滿臉驚駭的看著眼前的人。
“不想說?”
“不……你是誰?”頌布喃喃道,“你是誰?”
楚辭沒有回答,而是道:“按照你現在的傷口血流速度,你大概還能活是三個小時,如果不抓緊時間回答我的問題,我就用止血凝膠治好你的傷,然後再破開傷口。”
“不必這麼費力,”頌布躺在地上,他眯起眼看向無儘的黑暗虛空,半響,道,“那個叫拉萊葉的小丫頭不能算是人,我隻知道她是個實驗品……”
“從哪裡來的實驗品?”
“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們隻負責運輸她。”
“你從誰手裡接收到她的?”
“不認識,好像是霧海的星盜吧。”
楚辭停頓了一下,忽然道:“劉正鋒?”
“我不知道他叫什麼。”
楚辭大概描述了劉正鋒的樣貌,頌布點了點頭,眼底驚疑神色更重。
而同樣震驚的還有西澤爾,襲擊311艦隊劫走押運物的就是劉正鋒,如果頌布是從他手裡接收的拉萊葉,那麼是不是意味著——
顯然楚辭也想到了這一點,他繼續問道:“你知道拉萊葉的編號嗎?”
“什麼編號?”頌布反問。
“d-079。”西澤爾冷聲道,“有沒有在她身上,或者裝置——”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並不習慣這樣的用詞:“裝置她的箱子上見到相關的數字編號。”
隔了半分鐘左右,頌布驀地道:“有,她戴著一個手環,上麵就寫著d-079。”
西澤爾維維垂下眼眸,遮去眼底洶湧的情緒。
他聽見楚辭繼續問問題,聲音裡幾乎沒有任何感情色彩:“鐘樓號的人都是你們殺的?”
“是。”頌布對此供認不諱,“拉萊葉逃走了,找不到她我們都得死。”
“她為什麼能那麼輕易的從你們手裡逃走?”
頌布的語氣緩慢起來,就好像是回憶起了什麼極端恐怖的事情:“她有一些我沒有辦法解釋的奇怪能力。”
他竟然打了個寒噤,低聲道:“她……你難道不好奇我們為什麼要大費周折的殺死鐘樓號上所有人嗎?”
“其實隻要找到拉萊葉就可以了,把她帶回霧海,聯邦調查局也不可能追查到霧海來……都是因為她,都是因為她!”
頌布說著,混沌而凶戾的目光變得驚慌閃爍。
他永遠也忘不了他們登臨鐘樓號時候的場景。
那個叫拉萊葉的小女孩站在艦橋大廳的門口,她身後烏壓壓的全都是人,足有上百,是鐘樓號所有船員和乘客。
看到他,拉萊葉露出天真的、苦惱的神情:“你們怎麼還是找來了呀?”
而她身後所有的船員和乘客,不論是男是女,是老式少,全都擺出了懵懂、煩躁的表情,咧開嘴一齊道:“……你們怎麼還是找來了呀。”
那聲音參差各異卻又分外整齊,餘音在偌大的艦艙內回蕩,猶如魔咒一般。
頌布和另外幾個殺手驚得呆在了原地。
拉萊葉道:“求求你放過我吧!”
她身後的人群就跟著道:“求求你放過我吧。”
仿佛他們所有人都變成了拉萊葉,整個船艙內有一百個拉萊葉,露出同樣的笑容,說著同樣的話,而站在她麵前的幾個殺手,或許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會變成她的傀儡團中的一份子。
……
“她是特性基因者?”西澤爾問。
頌布的聲音微微顫抖著,道:“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怪物!我們沒有辦法,隻好立刻給她打了鎮定劑,但是她昏迷之後,船上的就像是中邪了一樣開始互相撕咬追逐,我們沒有辦法離開,就隻好,隻好把他們都殺了。”
“她就是用這種能力從你們手中逃脫的?”
“一開始鎮定劑對她有效,”頌布咬牙道,“但後來鎮定劑甚至麻醉劑對她的有效時間都越來越短,我們稍不注意,她就能迷惑了看守逃走,和我一起運送她的人都被她弄死了,而我之所以會被追殺,也是因為讓她逃走之後掀起之內沒有找回來!”
楚辭挑眉道:“也就是說,你並沒有完成西赫女士的任務?”
頌布沉默著,算是承認。
“那後來呢,拉萊葉找到了嗎?”
“我不知道。”頌布道,“但我猜找到了,我打聽過,霧海沒有發生過鐘樓號的類似情況。”
“嗯。”楚辭點了點頭,竟然饒有興致地點評了一句,“有道理。”
頌布忍著劇痛看了他一眼,但是光線昏暗,他又戴著帽子和隔離麵罩,根本看不清麵容,隻能依稀看得出,是個很瘦的年輕人。
“十五年前,你在長河星殺掉一個女人,”楚辭從本來想從終端上調neo恢複的資料給他看,但是終端無法運作,他隻能口述了斯諾朗醫生的相貌,“為什麼要殺她?”
頌布回想了很久,最終搖了搖頭:“時間太久,我不記得了。”
“最後一個問題,”楚辭道,“西赫女士是誰?”
這個問題頌布幾乎沒有停頓的回答了他:“我不知道。”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談起西赫女生,他臉上恐懼的神情不比剛才說起拉萊葉輕,他倒吸去一口冷氣,臉色逐漸青白起來,連話都有些說不清:“我們有專門的傳訊人來聯係,我不該,不該貪心,她的誘惑,就不會到今天這個地步……”
“不……”他呻吟著,靠在巨大鐵罐架子上的身體開始無力的往後滑。
楚辭找了幾顆止血凝膠按在他的傷口處,西澤爾驚訝的看著他,楚辭聳了聳肩道:“我覺得他並不可信。”
“所以?”
“所以我要讀取他的記憶。”
楚辭說著,用繩索將頌布捆起來,拖著往港口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段距離,他忽然停下來,若有所思道:“這樣一路給他拖著,會不會沒回去就死了啊?”
西澤爾笑了一下,道:“你說呢?”
楚辭似乎有些苦惱:“那怎麼辦?我覺得讀取他的記憶很有必要。”
“我來吧。”西澤爾說著,將他的外套脫下來撕成布條,和帶的繩索一起結成一張簡單的網,將昏迷的頌布放進去,兩個人一起抬著走。
但由於他太高,楚辭比他矮,兩人的手臂垂下的高度不一,導致一路都走的非常彆扭,在加上一路還要提防著是否有跟蹤窺視,等走到二十六層的管口隧道口時,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
楚辭抱怨道:“誰讓你長這麼高……”
西澤爾好笑道:“長得高也是我的錯?”
“當然。”楚辭偏過臉頰瞥了他一眼,“都是你的錯。”
“好,都是我的錯。”西澤爾立刻態度良好的認錯,雖然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他們在三十層和艾略特·萊茵會和。
萊茵先生非常驚訝看著兩人彆扭的走路姿勢和他們手中拎著的網:“這是——”
楚辭雲淡風輕的道:“頌布,他一直都躲在港口附近,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
“知道港口存在的人本就極少,況且已經毀了那麼久,通常是不會有人再過去了。”艾略特·萊茵道,“頌布躲在那裡,不算奇怪。”
他問楚辭:“你費這麼大力氣將他帶回去的意思是……”
楚辭道:“我要讀取他的記憶。”
天亮的時候,三人抵達八十七層,但卻並未返回風鈴大道,而是隨便租了一間旅館的屋子,艾略特·萊茵找熟人借到了一台精神成像儀。
頌布還剩最後一口氣,西澤爾費了些力氣才將他和機器精神通感成功,他立在裡間操作機器,楚辭和艾略特·萊茵在外麵等。
艾略特·萊茵倚靠在陽台臟兮兮的欄杆上,望著逐漸亮起來的大氣層,忽然歎了一聲。
楚辭問:“您為什麼要歎氣?”
“我在想,”艾略特·萊茵看向他,指了指屋內,笑道,“這是你拜托我的第一件事,沒想到過了這麼久才完成。”
楚辭聞言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