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我能拯救他們。”
在阿瑞斯重疊、混亂、多次愚弄時間而又被時間欺騙的記憶中, 他以為,這是他一生裡說過最狂妄自大、也是最無可奈何的話語。
古董號星艦群出航的時候,有兩架聯邦軍方的一級星艦跟隨, 當時的他雖然戒備, 卻並未懷疑什麼。而等到才能夠銀河禁區返航時, 這些心懷不軌的豺狼就露出了真麵目。阿瑞斯拒絕交出探索收集的樣本和數據成果時,一向和氣的隨行軍官告訴他,星艦上裝載了粒子炮。
在那個年代,粒子炮所造成破壞幾乎無可比擬, 古董號是一架全新的星艦,並不像探索者號那樣, 在經年累月的打磨中不斷完善, 裝載有大當量的能量武備, 也就是說, 它麵對粒子炮,彆說還手之力,甚至都無法逃脫。
“我不知道他攜帶了粒子炮, ”阿瑞斯說道,“但是他同樣不知道, 我臨走的時候,帶走了汝嫣最後的研究成果。”
西澤爾眸光一凜:“時間穿梭機器?”
阿瑞斯緩慢的點了點頭:“還有那次探索最大的發現。他們太心急了,如果他們再耐心一點,哪怕隻是等待兩三天, 我就會將這個發現上報給聯邦。”
“什麼?”
“蟲洞。”阿瑞斯道, “在距離銀河係不遠的星域, 有一個天然形成的蟲洞, 當時我們並不知道蟲洞的另一端通往什麼地方, 但我後來知道了,它通往梅西耶星雲的邊緣區。”
西澤爾沉思了一瞬,霍然抬起頭道:“所以古董號才會出現在霍姆勒!”
阿瑞斯眼中有些詫異:“你的思維很清楚,大部分在時間裂縫待得太久的人,記憶和精神都會被影響。我的很多船員就是這樣。”
他回答了西澤爾剛才的問題:“我在粒子炮發射的那一瞬間穿越到一個小時之前,去改變了旗艦的航線,並將雖有人集中在了旗艦的艦艙,所以粒子炮並未命中古董號,它穿越蟲洞,到達了霧海。”
“可是,您為什麼不直接穿越回艦隊起航那天,揭破他們的陰謀?”
“穿越時間也是有規則的,”阿瑞斯笑著道,“你不能改變過去已經發生的事情,你隻能乾擾過去,改變未來。如果強行改變過去,可能會發生非常可怕的事情。”
“可是我剛才,難道不算改變了過去?”
“剛才的你,和他在同一個時間節點中,”阿瑞斯搖頭,“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不叫改變過去,這是在鑽空子。但是我剛才也說過了,我不建議你和那個時間節點的他碰麵,這同樣很危險。”
西澤爾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穿越梅西耶星雲之後,我就找了一顆適合的星球降落,暫時將旗艦上還活著的人藏了起來。穿越未知蟲洞給星艦造成的損害不小,但是所幸,雖然很多人因為時間改變而記憶出現了偏差,但是性命傷亡很少,這時候我以為,我拯救了他們。”
“你們降落的那顆星球,”西澤爾恍然道,“就是霍姆勒。”
阿瑞斯“嗯”了一聲:“那是一顆工業星,南半球有非常遼闊的沙漠和群山,當時的移民政策尚在建設之中,所以那片區域基本是無人區。”
西澤爾忽然道:“我們去過那個時間節點……”
“什麼?”
“銀河曆337年,”西澤爾目光恒定的看著他,“應該是夏季,當時下過一場暴雨,整個營地都被淹了,我就是從那個時間節點來到這裡的。”
阿瑞斯臉上的神情從驚疑到恍然大悟,他徐徐的道:“我記得,我記得那場大雨。在大雨到來的前一天晚上,我遇見一個迷路的時間旅行者,我將他送了回去——”
他眼中猶如驚電星火般一亮,醒醐灌頂似的:“我想起來了,你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我將那個在時間縫隙裡迷路的孩子送了回去,他說要找自己的同伴,黑頭發、綠眼睛,二十多歲,長得很好看。”
“您將他……送回去了?”
“對,當時的我,將他送回了他來時的時間節點。”
“那就好,”西澤爾呢喃,他像是忽然鬆了一口氣,或者得了什麼巨大的慰藉般,一直緊繃著的情緒終於鬆懈下來,他閉上眼睛好一會,才又重複了一遍,“那就好……隻要他沒事。”
阿瑞斯饒有興致道:“你不顧忌自己的安危,卻一直擔心他?如果我沒有儘快找到你,你就隻能一直困在過去的時間節點中,永遠也回不去。”
西澤爾認真的道:“他在時間裡迷路的時候,肯定也在擔心我,而且,是他讓您來找我的。”
阿瑞斯的臉上浮現出笑容來:“這樣很好,我也終於可以兌現自己的承諾了。”
“可是我依舊搞明白,”西澤爾皺眉,“您和星艦既然都已經降落在了霍姆勒,為什麼古董號還是會墜毀?”
阿瑞斯的神情逐漸淡了下去,最後隻剩下一絲平靜而又寡淡如水的無奈:“我帶著他們在沙漠裡躲藏的時候,為了躲避聯邦的當局的搜捕,禁止他們使用一切電子設備和智能設備,星艦也長期處於休停狀態……可最後,我們還是被發現了。”
“因為營地裡出現了叛徒,他們想回歸聯邦。”
阿瑞斯沉沉的歎了一聲:“他們以為隻要交出樣本和數據就能平安回歸,可其實不是的。他們想要隱瞞的是曆史的真相,是叢林之心依舊在進行基因實驗的事實,所以我們都得死。”
“營地暴露之後,我將古董號升空,意圖用星艦來吸引他們的火力,好讓地麵的人借機逃走。”
西澤爾已經隱隱猜到了事情最後的真相,他看著阿瑞斯露出痛苦而又掙紮的神色,道:“這是個錯誤的決定,因為古董號剛剛穿過霍姆勒的大氣層,他們就毫不猶豫的發射了一枚粒子炮。”
所以星艦墜落在了沙漠之中,從此如同孤鳥,沉寂了上百年。
這架巨大的星艦墜毀的那一刹那,粒子炮到達地表的那一刹那,名為霍姆勒的星球,就被宣判了死刑。經年之後,它像是一顆病入膏肓的毒瘤,和“漆黑之眼”的古董號一起,沉寂,沉寂。
“那一刻我想再次穿越時間去改變即將發生的未來,可是我失敗了。粒子炮影響了當時的能量場,細微的偏移就能導致千差萬彆的結果……古董號已經墜毀,這成為了既定事實,再也無法改變。”
“我最終也沒能拯救他們,甚至還害得那顆星球上的人遭遇劫難。”
“這不是您的錯。”
“可是除了我,”阿瑞斯苦笑,可這笑容中卻又有幾分嘲諷,“除了沒有人認為自己錯了,他們甚至放任那顆星球上輻射蔓延,能量場混亂而不去救援!”
“我遇到過,”西澤爾低聲道,“他們為了殺死一個罪名模糊的逃犯,毀掉了一個星球。”
幾百年來,冷酷的人性並不會因為科技的進步或者基因更加優越而有什麼變化,普通人的性命還不如地上的蒿草,風稍微猛烈一些,他們就倒了。
“故事到這裡就應該結束了,”阿瑞斯沒有笑意的牽扯了一下嘴角,“但當時的我還活著,雖然也距離死亡不遠了。”
“我用最後一點生命力去了過去,和未來,”他的語氣平靜下來,“我去看過地月紀時候的銀河係,看過遠征時的空間站,我去看了我的朋友們年輕的時候……然後知道了,古董號的出航,我的死亡,是我家族一手謀劃出來的陰謀,汝嫣兮過世之後他們掌控著叢林之心,成為權勢和政治的爪牙。看吧,我要拋棄那個姓氏果然沒有錯,我想我還得感謝他們,沒有在我死後為我貫上他們的姓氏。”
大概是阿瑞斯說這些話的時候實在太過平靜,西澤爾心中掀起驚濤駭浪逐漸平息了下去。
曆史像是一陣風沙。
不論輕微還是劇烈,吹過之後都不會留下什麼痕跡,時間的沙塵掩埋之下,也就逐漸遺忘了。
“您沒有想過,要將真相公布出來嗎?”
“我想過,”阿瑞斯笑了笑,道,“但是當時的基因異變已經愈演愈烈,人們連自己的性命都無法顧忌,更彆說,所謂的真相。”
他長長的歎了一聲:“所以我隻是在雲照的日記裡寫了一些奇怪的東西,我也不知道後輩們會不會按照我寫的去做,也不知道會不會真的有誰能注意到這些……”
“但我似乎還算幸運?”阿瑞斯看著西澤爾,眼底星火沉浮,“等到了想要等的人。”
沉默半晌,西澤爾忽然道:“我不是您要等的那個人。”
“你不是?”阿瑞斯眉毛動了動,隨即恍然大悟道,“是他對不對,是那個讓我來找你的孩子。”
西澤爾點了點頭:“他來過‘漆黑之眼’,他去了179基地並在那裡見到了古董號墜毀在霍姆勒,他發現了深藍航線的異常……他也猜到,您是被謀殺的,古董號的墜毀是一場真相被掩埋的陰謀。”
“可是最後來到我麵前的,卻是你。”
阿瑞斯忽然問:“你們兩個,是什麼關係?”
西澤爾隻是溫和的笑了一下,這笑容很短暫,短暫得像是曇花一現、煙火綻放。笑意消失之後,他什麼都沒有說。
可是阿瑞斯卻狡黠的道:“我能猜到。”
西澤爾愕然,隨即沉默下去。
“世間的事情就是很巧合,”阿瑞斯輕而易舉的將整個話題揭了過去,“後來我回到自己死亡的那一刻,將我的意識和記憶上傳到網絡時也不會想到,幾百年後竟然真的有人會不複阻礙,穿越時間來找我……隻為了當年的真相。”
“謝謝。”
他去過最浩瀚的宇宙,他去過最遙遠的時間,他見過最耀眼的光明,向星辰下令,在雲團中停泊矚望,做風的君王[1];可是他也見過最沉重的黑暗、罪惡、和死亡,經年之後,他隻是一道幻影,時間裡的囚徒。
“不用。”西澤爾搖頭,“不過你說的對,世間之事真的非常巧合,如果不是因為楚辭那天離開聖羅蘭的時候——”
他說著聲音忽然一頓,看向阿瑞斯:“我能去過去找他嗎?”
“隻要你不改變過去,”阿瑞斯道,“不過還有一點需要提醒,穿越時間是存在風險的,哪怕是在你非常清楚的時空錨點。”
“嗯。”
阿瑞斯轉身向著黑暗走去,西澤爾連忙跟了過去,不知道走了多久,黑暗中似乎有光透出,但不是像環形走廊的門扉中那種蒼白的人工照明,而是一種柔和的、如同螢石散發出來的幽微而又柔和的光芒。
那是一扇奇異的門。
門上覆蓋著一層光膜,阿瑞斯帶著西澤爾穿過了那層光膜,他抬頭看了一眼門框上的刻度,道:“要儘快回來,千萬不要迷路,否則我不確定我能不能第二次找到你。”
西澤爾點了點頭。
他往麵前黑暗的虛空中邁出去一步——
眼前的景象立刻開始變換,就像一麵多棱鏡,每一麵都折射出不同的場景,每一麵都像是幽深的隧道,隧道中卻又變成了巨大的書架,無數幻影一般的場景在書架的縫隙中變換著,有時候凝聚成漂浮的泡沫,有時候成為了綿延不絕的河流。
時間的河流。
西澤爾不停地往前走,他看到時間河流中的自己,也看到楚辭,看到許多他認識的、不認識的人,許多他的記憶,和彆人的記憶,許多正在發生和已經發生的事情。時間河流沒有儘頭,他隱約聽見阿瑞斯似乎再叫他,催促他趕緊回去,他加快了腳步,卻並未停下。
他仿佛投身於廣袤的宇宙中。
一架雙翼星艦在星海中緩慢前行,西澤爾朝著那星艦走了過去。
艦艙之中安靜無虞,隻有光屏上監測著機甲模擬倉內的精神力網變化,控製台邊緣,蹲著一隻緬因貓,正在呼嚕呼嚕的認真舔毛。
它並沒有發現此時自己身後伸出來一隻修長的手,這隻手輕輕一撥,緊急逃生通道的按鈕便從隱藏的孔隙之中浮現出來,那隻手收了回去。貓咪似乎察覺到有什麼動靜,於是偏過頭去,卻什麼都沒有發現。
但是它眼尖的看到牆上有一個紅色按鈕。
撲過去研究半晌,它毫不猶豫的一爪子拍了下去……
西澤爾的離開了星艦,加快腳步往時間的門跑過去,在他身旁,幻影漂浮的河流湯湯不絕,卷起無數夢境一般虛幻的浪。
他回頭看了一眼。
不論是在過去,還是在未來,我都會找到你。終將在時間洪流中,找到你。
“再快一點,”阿瑞斯站在時間之門下大聲叫道,“快點。”
西澤爾朝著他跑了過去,兩個人再次穿過了門上的光膜。
阿瑞斯好奇道:“你去做什麼了?”
西澤爾道:“我去找他了。”
阿瑞斯有些不讚同道:“說了不要讓他看見你。”
“沒有,”西澤爾搖頭,“這是我的承諾,好幾年前我們分開的時候,我答應過一定會去找他,可是後來……我沒有找到他,我以為我沒有找到他。”
“那現在呢?”
“現在我知道,”西澤爾笑著說,“我沒有食言,我找到他了。”
阿瑞斯不知道想到什麼,笑意深深,他輕聲道:“那就祝願你,不要再和他分開了。”
不等西澤爾回答,他就繼續道:“到我履行承諾的時候了。回去吧,他還在等著你。”
西澤爾看著眼前奇異的巨大光門:“我要怎麼做?”
“聽完我的故事,故事裡的那些東西你也都帶走吧,”阿瑞斯停頓了一下,道,“那是我最後的探索成果,人們的都知道我是冒險家,是探索者,從前我沒有機會,但是既然你來了,我希望你可以帶走它們。”
西澤爾道:“好。”
周圍的黑暗逐漸褪去,變成了一間老舊的星艦艙室的模樣,時間之門屹立在正中。
“你已經脫離了原本的時間節點,所以我無法保證你回去之後的時間節點。”阿瑞斯在操作台上按來按去,半晌,他遞給西澤爾一個小小的黑匣子,“這就是我那次探索所有的成果了,還有正確的深藍航線圖。”
西澤爾接了過來,裝在貼身的口袋裡:“那我要怎麼回去?”
“我儘量將刻度拉到最小,設置一個我曾經去過的地點,這樣會比較安全。”阿瑞斯回過頭來,道,“你去發射倉,挑一架還能用的星艦,我不確定時間之門會不會將你送到宇宙裡去。”
西澤爾卻站在原地沒有動:“那您呢?”
“我?”
“也許您可以……和我一起走。”
“傻孩子,我要是跟你走了,誰來為你設置時間刻度?”阿瑞斯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如此愉悅,在空蕩蕩的艙室裡回蕩不休,笑意漸漸低下去,他溫柔的道,“而且,我已經死了,隻是一段記憶的投影而已。”
西澤爾想了想,道:“我將我原來所在的時空錨點告訴您。”
他說著,在控製台旁邊的終端上記錄下一串數字坐標。
阿瑞斯道:“好。”
西澤爾轉身往發射倉走去,他將要走到門口的時候,再次回過頭來,對阿瑞斯道:“再見。”